玉如心进了隘口,提着灯往里走,两边的根须被灯光一照,立刻簌簌爬开,露出了岩壁的原貌。
这地方有些像神道,每走十几步路边就会出现一个石马石兽什么的,驮着石碑立在路旁。
玉如心凑近过去,石碑长久地被树妖缠着,剐蹭得面目全非,只能看出用的是一种象形符号文字。
他找了个还算清晰的,伸出手扫去上面的灰尘。
字很漂亮,宛如女子,身姿弯成河流的模样,通篇碑文出现了十多次。
这些都是上古时的文字,拿回到圣堂里去,也得好几个高阶文神官集体参悟翻译,玉如心瞧了一会,沿着石碑道继续往前走。
这些石碑很规律,全都列在道路的右手边,走了一段,忽然左边出现了两尊掌灯的侍女石像,很突兀地站在那里。
这种结构中间应该是个门,此时那面光秃秃的墙就显得很是碍眼。
玉如心扭了扭两尊石像,并没有机关,灵机一动,用灯笼里的火引燃了石像手中的烛台。
两个石雕侍女顿时浮出了微笑,活灵活现的,但放在死物脸上,看起来格外阴森。
“两位姐姐,”玉如心脑子犯了下抽,老老实实地给石像行了个礼,“可否放晚生进去?”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云禾那个不成器的夫君啊,管谁叫姐姐呢,也不看看自己老成什么样了。”石像说话时五官表情全都不动,也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发出来的。
玉如心总算想起来他这会还在扮孔石亭,瞬间入戏,“是啊是啊,是我。”
“你家云禾不是让你回去吗?”另一个声音不一样,可也找不到哪里发出来的。
玉如心面不改色心不跳,“云禾有事,我作为夫君岂能不来。”
“行吧,算你是个男人。”两个石像保持微笑,同时向里旋转,来了个面对面,随着牙碜的摩擦声,玉如心的脚下也出现了一个方形大空洞。
谁家好人在地面上开门,玉如心生怕被石像看出破绽,连忙迈步走了下去,刚下几阶,头顶上的石门便沉沉关闭了。
整个地道全部黑暗,琉璃灯的光被缩成杯口大小,破损灯罩投射在暗处,像一轮被狗啃了的弦月。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走了至少两个时辰,空气中有了水泽气息,玉小路痴早就分辨不清东南西北,却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自己。
他眯着眼睛探查一周,确定地道里除了他,再没别的喘气的。
活见鬼。
弯弯绕绕一通后终于豁然开朗,玉如心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的景象,震撼、震惊亦或是别的什么,总之,头皮上的麻痒一刻都没停过。
这是一片巨大的地下穹隆,最显眼的东西就是一截灰白色的乔木。玉如心还没糊涂傻,按照他一路下行的深度,生存在深邃地下的只能是树根。
可这玩意也太他妈大了,至少得二十多人才能环抱起来,跟眼前这条巨根比起来,昆仑山上那些千年万年古树简直就成了豆芽菜。
而且这只是一部分树根。
树根的周围还延伸出许多旁系,沿着四壁和地面蜿蜒曲折地爬着,每根须子上都挂满了椭圆形的蛋,足有成人怀抱大小,一个挨着一个紧密地排列在一起。
玉如心想到了山药和山药蛋的关系,那眼前这个就是千万倍的放大版本,收成还颇为不错,他纵身一跳,踩上了一枚山药蛋。
蛋壳非常厚,质地跟水泥差不多,玉如心蹦跶了两下,跳到另一颗上,奔着巨根去了。
到了近前更感觉庞大,仿若一栋快要倾倒的城楼,斜插在山体里,玉如心踩着表皮上的沟壑,猴子似的往上爬,接近最高点的时候,听见了说话的声音。
他藏进一处枝杈,循声往下望。
这会声音很大,骂得也很精彩,其中一个喊到破音的女音特别突兀。
玉如心没找见叫嚷的女子,倒是一眼瞧到了欧阳错。
这家伙今天没穿官服,换了身水绿色的丝绸大袖衫,散着一头垂到膝窝的长发,油光水滑犹如黑瀑。
明明是极素雅的颜色,被这狗东西生生穿出了淫贼的既视感,这会正端着下巴,站在阴影外面,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
旁边椅子里坐着个青年,生得粉雕玉砌,仿佛雪堆出来的一般,白发白眸,唯有眼尾缀了三根火红的长睫。
玉如心吸了口气,这人漂亮得逼人心魄,可莫名给他一种不大聪明的感觉。
欧阳错忽然笑起来,“真有意思啊,阿露,我就说会非常有趣。”
泣露撇过脸,一脸的无聊,“这有什么可笑的。”
“多有意思啊,我就喜欢看狗咬狗。”
“无聊。”玉如心跟泣露同时骂了一声,然后顺着欧阳错的目光,在阴影里找到了其余的人。
孔家一家三口全都悬挂在树根上,腰以下已经完全陷了进去,露在外面的胳膊还在拼命撕扯,从半空望下去,仿佛是三朵疯了的海葵。
孔石亭是跟凌霄在一处的,他被按到树桩上当蘑菇,说明凌霄跟欧阳错碰上了。
玉如心心底震了一下。
“要说真是无巧不成书,”欧阳错目光转向泣露,“我本以为孔石亭接到云禾的传信会连夜跑了呢,真没想到会有人亲自送上门,让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在此,孔门主,本座精心为你准备的这出戏,精不精彩啊?”
对面的三口人一直在打,尤其孔石亭,吃过药之后精神大好,揪着孙婉婷的头发,一口一个贱人的骂着。
“好你个贱妇,要不是我抬举你,你现在还只是个洗脚婢,我锦衣玉食地养着你,你下毒害我,还跟这个狗贼串通一气,把我的基业毁于一旦,看我不打死你的!”
说着一巴掌抽到孙婉婷的脸上,鼻血横飞。
孔文成也不唯唯诺诺了,一巴掌抽回他爹的脸上,“你成天眼中只有鸡鸣狗盗,做事不择手段,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有什么脸打我娘!”
孙婉婷也跟着儿子一起打孔石亭,“你就是个软骨头窝囊废,我当初瞎了眼才相信你,害得女儿死在那贱人手里,我就要让恪丹门所有人都给我的女儿陪葬,还有你跟她生的小贱人,就是我卖到窑子里的,你们一家都不得好死!”
三个人互不相让,打成了旋转大风车,欧阳错在打斗声中拍掌大笑,“阿露你看这多有意思。”
“好了,不要再笑了。”泣露脸色不佳。
欧阳错立马转为正色,“阿露你不要担心,等这一批虚鬼好了之后,我们就去冲击那个封印,一定能把陵光神君救出来。”
泣露没理他,眼神始终冷冷的。欧阳错抬头看了眼旋转大风车,眉心紧皱,结出个法印丢了过去。
那三人顿时垂下头,木桩子似的沉到树根中。
欧阳错站到泣露身后,双手扶在椅背上,“阿露你不必这样忧虑,我炼的虚鬼连鬼门关前的阴阳结界都能打破,陵光神君的封印自不必提,有我在,你只管安心就好。”
泣露叹了一口气,心神不宁地点了下头。
果然是个笨蛋美人,连欧阳错的鬼话都能信,咋不信他能把冥界掀了。
玉如心趁那两个说话,闪身跳到另一个树杈后面,这里离得近些,视野角度也更广。
这时他才看清楚樗树背后的模样。
满树都是蛋,颜色类似尸斑青,密密麻麻地罗列在灰白粗糙的树根上,看得人胃里翻江倒海,抑制不住地往怪虫子上联想。
玉如心捂住嘴,暗示自己那只是根发了霉的大玉米棒子,然后在玉米跟地面的夹角里找到了凌霄。
凌霄半躺在地上,双手被绑着,离那棵怪树还有些距离。
“欧阳错,你在鬼门关搞出那些事,尊上留你到现在已经是仁至义尽,你还不赶紧收手!”
玉如心皱了下眉,总觉得似乎话里有话。
欧阳错是落花台的护法,打狗还得看主人,重虞是碍着沉微的面子才留了些余地吧。
那家伙……是这么体贴的人吗?
欧阳错瞟了眼凌霄,“啧啧,你跟他的日子也不短了,怎么还是个奴婢……哦抱歉,我忘了,你被南明离火烧过,灵根受损没办法飞升,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奴婢。”
玉如心攥紧了拳头。
“你倒是千辛万苦地飞升了,”“现在不也是来炼制虚鬼,走上了这条不归路,连拼命挣来的前途,还有你们苍龙族复位的希望,也都悉数抛诸脑后。”凌霄语气中不乏嘲讽,往方才孔石亭的地方望了一眼。
那个地方此时已经没人了,取而代之的是三枚刚刚冒出来的蛋,照比旁边的要白一些也单薄一些。
玉如心聚起琉璃净目,往樗树根的内部看。
树根的深处张着一个巨大的阵法,跟他上次在鬼门关看见的几乎一致,只是压阵的法器换成了一颗青色的珠子。
不断有人从外面掉进树根之中,玉如心看得清清楚楚,这些人后都会从头顶飘出一缕清澈的魂魄,融入青色珠子中,然后就被青色的烈焰包裹吞噬。
他们痛苦翻滚,皮肤片片脱落,骨骼分崩离析,仿佛是把活人扔进了熔炉,悲惨不忍直视。大多数都惨死在阵中,尸骨就堆在一旁,不断地有根须爬过来啃食。而没有暴毙的就会蜷缩成青色的蛋,煅烧成熟后,再被根须推回到外面。
樗树俨然沦为了孵化虚鬼的温床,一颗虚鬼蛋原地滚了两滚,落出阵法,直接转到了外界。
玉如心收起琉璃净目,说不清是用眼的后遗症还是樗树空间里的场景太过惨烈,靠在枝杈上,一阵阵地晕眩。
那颗滚出来的蛋就在他左前方三四尺的位置,那个地方没有阴影,若伸手去够,必然会被下面发现。
蛋似乎生气了,摇晃了两下,一头栽了下去,掉到欧阳错的面前,碎裂成了两半。
玉如心调整了几个呼吸,勉强睁开眼望过去。
蛋壳里先是流出一摊污水,伴着腥气蠕出一个类似胚胎的东西,身上裹着黏糊糊的包衣,眨眼之间就长到了成人身躯。
跟玉如心在鬼门关时看见的虚鬼一模一样,全身覆盖细鳞,四足成爪状,身后甩着条长长的尾巴。
这一只原地挣扎了几下就没了动静,欧阳错走过去,对着虚鬼的脑袋踢了两脚,然后不屑地嗤了一声。
“入阵的时候就属你难缠,”他照着虚鬼的肚子猛踢一脚,“我还以为能出个极品,结果是个不中用的。”
虚鬼身体翻转,头歪到了亮光里。
就算面目扭曲到诡异,玉如心还是看出来了,这个人是藿知成。
他沉痛地闭了闭眼。
这人言语行为上是有些鲁莽,可不失为嫉恶如仇,朱云禾说那队人牲跑了大半,都是藿知成的功劳,一路掩护百姓,最后还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
“哎,凌霄,”欧阳错忽然回头,拿脚勾回藿知成的脸,“这人你认识吗?”
凌霄看了一眼,皱着眉,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