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徐砚清的助理终于找了过来。
年轻女孩看到自家老板蜷坐在地的狼狈模样,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徐总?!”
她慌忙蹲下身搀扶,指尖触到徐砚清冰凉的西装面料时微微发颤:“您脸色好差……要不要叫医生?”
徐砚清借着助理的支撑踉跄起身,眩晕感尚未散去。
她抬手用力按压刺痛的太阳穴,一股清甜混合着柑橘与酒精的果香萦绕在鼻尖,与宴会厅里千篇一律的奢靡香水截然不同。
关于刚才的混乱,记忆如同浸了水的油画:大片泼洒的浓郁色彩,一串清脆又带刺的嗓音,还有黑暗中那双明亮的眼睛……
这些碎片让她胃部再次抽搐。
“没事。”徐砚清猛地打断助理的询问,声音骤然冷却。
强烈的懊恼席卷而来,她竟在一个陌生女孩面前失态。
惯性的防御机制启动,将那点失控的记忆粗暴地封存、压缩,扔进意识最深处的角落。
她深吸一口气,脊背重新挺得笔直,苍白的手指带着近乎苛刻的力道,将领口一丝不存在的褶皱狠狠捋平。
再抬眼时,眸中已凝起熟悉的冰层,将所有波动的情绪冻得严严实实。
“只是不小心滑了一下。”她对助理重复,声线平稳得毫无波澜。
她的目光掠过地毯上那片香槟留下的深色水渍,迅速移开:“走吧,别让客人等。”
高跟鞋踏上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规律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在宣告那个完美无缺的徐砚清的回归。
就像刚才墙角那团脆弱的白色阴影,不过是一场荒诞的错觉。
露台酒吧的喧闹热浪扑面而来。
“星辰!掉马桶里啦?” 染着蓝紫色短发的女孩举着酒杯冲回来的霍星辰嚷嚷,引来一片哄笑。
霍星辰没理,一屁股坐进卡座,抓起冰水猛灌了一口,试图浇灭心口那点莫名其妙的烦躁。
冰凉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下眼前反复闪过的画面:
女人苍白的脸埋在膝头时绷紧的脆弱肩线;
西装下隐约凸显的、过分纤细的腰肢弧度;
还有……她低头看着自己卫衣前襟晕染开的大片酒渍和浸透的限量版帆布鞋,哀嚎出声:“我的鞋!”
“哇靠!谁干的?”旁边的朋友凑过来,戳了戳那片狼藉,“这么猛?”
“别提了,”霍星辰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
她的手指捻着湿透的布料,那冰凉黏腻的触感让她又想起对方抓住自己手臂时,指尖同样冰凉却异常用力地颤抖。
她烦躁地甩甩头,栗色的卷发扫过颈侧:“遇到个喝高了的……冰山怪大姐。”
她刻意加重了“大姐”两个字,像是在强调某种不可逾越的距离,可脱口而出的瞬间,眼前却清晰浮现对方眼角那一闪即逝的水光,和滑坐下去时像被抽掉所有骨头的脆弱感。
她撇撇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试图用夸张的嫌弃掩盖心头那点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啧,穿得人模人样,结果是个连路都走不稳的麻烦精。”
朋友们哄笑着打趣她“被大姐碰瓷了”,霍星辰也跟着扯了扯嘴角,端起酒杯融入喧嚣。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句“冰山怪大姐”在舌尖滚过时,带来的并非纯粹的厌烦,更像一粒细小的火星,猝不及防地掉落在心底干燥的荒原上,发出“嗤”的轻响。
而她此刻浑然不知,这座被她定义为“麻烦”又“奇怪”的冰山,正裹着伪装,穿过灯火辉煌的宴会厅。
一周后。
徐砚清位于CBD顶层的办公室,视野极佳,装潢是现代主义的冷灰与银白。
里面的每一处棱角都透着冰冷的精确,每一件摆设都恪守着绝对的秩序,如同她本人。
巨大的办公桌上,文件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般分门别类、一丝不苟地码放着。
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复杂的财务模型无声运转,跳动的数字是此刻唯一被允许的“生命迹象”。
她抬手,用力揉了揉紧绷的眉心。
指尖按压的穴位传来熟悉的酸胀感,却怎么也驱不散那晚酒店走廊里残存的碎片。
那抹泼洒般刺目的斑斓色彩,一声清脆又带着薄怒的“大姐”,还有那句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的“脑子被工作吃了”。
真是个荒谬的意外!
就像一个在她人生精密运行轨道上,被粗暴嵌入不合规格的零件。
徐砚清眼神一凛,强迫自己将这点失控的记忆彻底格式化,归档进名为“意外污点”的回收站,并按下永久删除。
“嘀——” 内线电话的指示灯骤然亮起,打破办公室的绝对寂静。
助理林薇清晰平稳的声音传来:“徐总,‘觅境’画廊的苏总已经到了,项目启动会五分钟后在第一会议室开始。”
“好,我马上到。” 徐砚清的声音无缝切换回工作频道。
她利落地起身,走到墙边的落地镜前。
镜中人一丝不苟的Armani黑色西装套裙,勾勒出纤秾合度却拒人千里的曲线。
她抬手,抚着领口一丝不存在的褶皱。
镜子里映出的,又是那个无懈可击、掌控一切的徐氏集团副总裁。
一切准备就绪。
“觅境”画廊,是家族企业“徐氏集团”旗下艺术投资基金,在今年的战略版图上最关键的拼图之一。
这家新兴画廊凭借其毒辣的眼光,和一批刚签约就搅动市场的年轻艺术家,在业内声名鹊起。
其活力与新锐的调性,完美契合徐氏渴望开拓年轻化、多元化投资领域的野心。
这个项目由徐砚清亲自挂帅,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失败的代价,是她无法容忍的。
她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厚厚一叠装帧精良项目资料,步履从容而有力。
高跟鞋敲打在地毯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宣告着绝对掌控者的入场。
第一会议室内,光线明亮而略显清冷。
“觅境”画廊的创始人苏晴,已经端坐其中。
她年近四十,一身剪裁优雅的米白色套装,气质温婉中自带干练气场,是艺术圈内公认的女强人。
也是徐砚清私交不错、颇为敬重的学姐。
“砚清,好久不见,气色真不错。”苏晴笑着起身。
她主动伸出手,笑容真诚而富有感染力,像一抹暖色投入了这间灰白基调的会议室。
“苏姐,好久不见。”徐砚清迎上前,唇角恰到好处地勾起职业化的浅笑弧度,与她轻轻一握。
苏晴的手温暖柔软,徐砚清的则带着一丝空调房里的微凉。
“项目的初步资料我看过了,”她示意苏晴落座,自己也随之在主位坐下,动作流畅优雅,“‘觅境’近年来的发展势头确实令人瞩目,特别是你们签约的那几位新锐艺术家,作品很有想法,市场反响也很好。”
她的评价精准、克制,是高层会议上惯用的褒奖句式。
“能得到徐总这么高的评价,是我们的荣幸,更是对年轻艺术家们的巨大鼓励。”苏晴笑容更深。
她从随身的公文包中取出一份设计感十足、封面印着抽象泼墨图案的画册,轻轻推到徐砚清面前。
“这是我们为本次合作精心准备的重点艺术家推介画册,”她的语气带着专业推介者的热忱。
翻到其中一页时,她的目光明显亮了几分,声音里是满满的推崇:
“特别是这位——霍星辰,二十五岁,自由插画师、纹身师,社交媒体上坐拥百万粉丝。
她的作品,我个人认为是新生代里最具个人辨识度的,充满原始的生命力和直击人心的故事感。
她是我们这次计划主推的王牌,也是合作项目的核心亮点之一。”
徐砚清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随着苏晴的介绍和指引,落在了那页铜版纸上。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一张占据半页的艺术家简介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挑染了几缕蓝紫色、微卷的长发显得有些肆意不羁,随意地披散在肩头。
她微微侧着脸,对着镜头笑得毫无保留,张扬又明媚,仿佛整个世界的阳光都聚集在她弯起的嘴角和那双灵动的眼眸里。
那眼神穿透纸面,带着一种近乎野性的生命力,直直地看过来。
她穿着一件涂鸦风格鲜明的T恤,颈间挂着几条造型古怪、充满异域风情的项链。
身后的背景是色彩浓郁、颜料斑驳甚至有些凌乱的工作室,却奇妙地与她本人融为一体,构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这张脸……
徐砚清翻阅画册的手指,在光滑的纸页边缘顿了一下。
指尖的触感仿佛瞬间带回了某种微妙的记忆,光滑的铜版纸变成了冰凉的大理石墙面。
照片上张扬的笑容,重叠上了走廊灯光下那张色彩斑斓带着怒气的脸。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几幅霍星辰代表作的高清印刷图。
狂放不羁的笔触,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野马,大胆张扬的用色强烈地冲击着视觉神经。
天马行空的构图构建出光怪陆离,却又自成体系的奇异世界。
每一幅都充斥着一种不受羁绊、喷薄欲出的野性与力量感。
当徐砚清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幅名为《困兽》的画上时,她的呼吸停一瞬。
画面上,一只形态介于抽象与具象之间的凶猛生物,被无数荆棘般的线条死死缠绕、穿刺。
它伤痕累累,却依旧奋力仰起头颅,向着看不见的天空发出无声却绝望而悲壮的嘶吼。
那画面传递出的强烈挣扎、不甘束缚与不屈的灵魂呐喊,像一柄无形的凿子,猝不及防地敲在了徐砚清内心冰封的壁垒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裂响。
是她。
那个在酒店弥漫着酒气的走廊里,像一团失控的颜料般撞进她世界的女孩。
那个被她泼了一身香槟,听她失控呓语,最后还被她定义为“意外污点”的……色彩斑斓的冤家。
徐砚清脸上维持着无懈可击的平静,分毫不差地控制着每一寸肌肉,但在她冰封的内心深处,那被强行压下的记忆碎片猛烈地翻涌、撞击起来。
世界真小。
小到如此戏剧性的重逢,竟也会发生在她掌控的核心项目上。
“霍星辰……”她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指尖下意识地轻轻划过铜版纸上那张笑容灿烂的照片,最终停留在那幅《困兽》的标题上。
“确实,”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褶皱,“很有冲击力,辨识度极高。”
精准的商业评语,完美掩盖内心的惊涛。
苏晴并未察觉到徐砚清指尖那微妙的一划,以及凝视画作时过于专注的停顿,依旧热情洋溢地补充道:
“星辰的性格也和她作品一样,鲜活、直率、充满感染力,眼睛里藏不住东西,特别真实。
我相信,等你们见面后,她的个性会更让你印象深刻……”
她顿了顿,自然地抛出一个徐砚清此刻最在意也最想回避的信息:
“哦对了,她今天也会过来,参与我们后续的合作细节讨论。”
徐砚清端起面前那杯温度恰到好处的黑咖啡,杯沿凑近了唇边。
这个动作流畅而自然,几乎是商务场合的本能。
唯有她自己知道,杯身传递到指尖的温热,和她此刻因那句“她今天也会过来”而骤然凝滞了零点几秒的呼吸和心跳,形成了怎样突兀的对比。
袅袅升起的热气,短暂地模糊了她镜片后的视线,为她的失态提供了安全的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