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田刚三离去后的养正馆,仿佛被抽走了心骨,陷入了一种无形的涣散。晨钟依旧准时敲响,榻榻米上依旧有弟子练习的身影,但空气中总弥漫着一种空落落的寂静,以及深藏在平静下的、对未来的茫然。几位资历较深的弟子,眼中也难□□露出对岩田喜久子这个年轻“代理师范”能力的隐晦质疑。
岩田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切。她没有急于立威,也没有沉浸在离别的伤感中。她知道,盐田将道场托付给她,不是让她来感受权力,而是让她来承担责任的。她必须尽快稳住局面,让养正馆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局中,继续生存下去。
首要的难题,依旧是生存。战争的创伤远未愈合,物资短缺的状况甚至比战时更为复杂。黑市依旧存在,但秩序更加混乱,价格也高得离谱。岩田盘点着道场仅剩的、由盐田换回的粮食和她的私产所维持的微薄储备,知道坐吃山空绝非长久之计。
她召集了中村、岛津等核心弟子。“从明日起,除日常稽古外,所有人分成两组。一组由中村带领,继续负责后院耕种,想办法看能否弄到一些生长更快的菜种。另一组由我带领,扩大搜寻范围,不仅是山林,废弃的房屋、工厂周边,只要是可能找到可用之物的地方,都不能放过。”
她的安排条理清晰,语气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中村和岛津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讶异,随即躬身应下:“嗨!”
接下来的日子,岩田身先士卒。她不再是那个只专注于武道修行的天才弟子,而是成了一个精打细算的“管家”和果敢的“探索者”。她带着弟子们,如同梳子一般,细致地搜索着城市边缘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她能从看似无用的杂草中辨认出可食用的种类,能判断哪些废弃木料可以充当燃料,甚至在一次搜寻中,他们幸运地在一个半塌的仓库里,找到了几箱受潮但尚可食用的军用压缩饼干,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每次外出,她都极其谨慎,避开仍有军队巡逻的区域,时刻警惕着可能存在的危险。她的合气道修为在此刻发挥了另一种作用——敏锐的感知让她能提前察觉潜在威胁,敏捷的身手则能在遭遇地痞流氓骚扰时,迅速带领队伍脱身,或是以最小代价制服对方,绝不恋战。
道场内部,她也进行了调整。将每日的餐食定量分配做得更加公平透明,亲自监督食物的制作,确保没有任何浪费。她甚至利用搜集来的破布和旧衣物,组织女弟子们缝制冬衣,以备不时之需。
她的能干与付出,弟子们都看在眼里。那些原本心存疑虑的目光,渐渐被信服与依赖所取代。道场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在岩田的竭力维持下,竟也慢慢重新步入了一种艰难却有序的轨道。
然而,身体的疲惫尚可承受,精神的孤寂却难以排遣。每当夜深人静,处理完所有事务,岩田总会独自一人来到后院,站在那株五叶松下,或是走入空寂的藏书阁。
这里,充满了盐田的气息。
她会模仿着盐田的样子,进行深长的呼吸法修炼,试图在那熟悉的韵律中,寻找一丝慰藉与力量。她翻开盐田留下的手稿,那些熟悉的字迹,仿佛带着温度,让她感觉那人并未远离。有时,她会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本记录海外信息的小册子,想象着盐田在大洋彼岸,正经历着怎样的生活。语言可通?饮食可惯?是否……也会在某个瞬间,想起这片土地,想起道场,想起……她?
思念,如同无声的潮水,在每一个独处的间隙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只能依靠更繁重的事务和更严苛的修炼来麻痹自己。
这日,她收到了一封辗转多时、信封已有些磨损的海外来信。落款是“刚三”。
心脏瞬间狂跳起来,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强作镇定,回到自己的小屋,才颤抖着拆开信封。
信纸上的字迹,依旧是那般清瘦有力,只是墨色似乎因使用的墨水不同而略显异样。
“岩田,见信如晤。
已安抵夏威夷。此地气候迥异,碧海蓝天,然终非故土。
授艺之事,初步开展,然西方之躯,对‘气’之感悟甚艰,多执着于形与力。每每此时,便思及汝之悟性,若汝在此,必能助我一臂之力。
道场诸事,想必繁巨。汝之能力,我素知之,然仍需谨记,张弛有度,勿使心弦过紧。中村、岛津,可堪倚重,琐事可分派之。
随信附上些许资费,虽杯水车薪,或可略解燃眉。万事务必以自身安危为重。
……
另,此间亦有樱花,只是开得早,落得也快,不及故园之姿。
刚三字”
信的内容简洁,一如盐田平日的风格,多是交代事宜与询问境况。但岩田却反复咀嚼着其中的每一个字。
“便思及汝之悟性,若汝在此,必能助我一臂之力。”——这是认可,是信赖,也是一种遥远的遗憾。
“勿使心弦过紧。”——她看出了自己的逞强与疲惫。
“此间亦有樱花……不及故园之姿。”——这淡淡的感慨背后,是深切的乡愁,或许……也有一丝对她的想念?
岩田将信纸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写信人的温度。泪水无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混合着得知她安好的欣慰,被她惦念的酸涩,以及一种“虽远隔重洋,吾心与你同在”的奇异联结感。
她注意到信中提到“资费”,仔细查看信封,才发现内层果然粘着一张小额的美金汇票。这一定是盐田从自己可能也并不宽裕的生活中节省下来的!岩田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楚。
她没有动用这笔钱,而是将其与信一起,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这是盐田的心意,更是她坚持下去的动力。
自那以后,通信成了连接大洋两岸的唯一纽带。信件的往来极其缓慢,常常一两个月才能收到一封。盐田的信中,越来越多地谈及她在海外推广合气道遇到的困难与趣事,对不同文化碰撞的思考,字里行间,偶尔会流露出身处异乡的孤独与不易。而岩田的回信,则总是报喜不报忧,详细说道场弟子们的进步,后院作物的长势,以及东京缓慢的恢复情况,竭力描绘出一幅安定、充满希望的图景,只为让远方的人少一份牵挂。
她开始在信中,以更加成熟、平等的口吻,与盐田探讨合气道的一些深层理念,甚至提出自己对于盐田所遇教学难题的一些设想。她的见解,往往能切中要害,带着来自本土修行根基的独特视角。盐田在回信中,有时会采纳她的建议,并给予精辟的点评。
通过这些跨越重洋的笔墨交流,岩田感觉到,她们之间的关系,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不再是单纯的师徒,更像是分隔两地、却为了共同理想而奋斗的……同道与知己。
然而,现实的挑战依旧严峻。一次,道场附近爆发了帮派火并,流弹甚至击穿了道场的窗户,险些伤及一名弟子。岩田当机立断,加强了道场的夜间巡逻,并与周边几家尚存的武馆和商户取得了联系,建立起初步的互助关系,共同应对日益恶化的治安环境。
她的果断与魄力,赢得了弟子们发自内心的敬佩,也让她在周边区域渐渐有了些许名声。人们都知道,养正馆那位年轻的女代理师范,不仅武艺高强,处事更是沉稳干练,不容小觑。
时光在忙碌、思念与不断的挑战中悄然流逝。岩田的容颜褪去了最后的青涩,眉宇间多了几分盐田式的沉静与风霜洗礼后的坚毅。她的合气道,在独自承担与守护的过程中,融入了更多生活的厚重与责任的淬炼,气息愈发凝练深沉,技法也更加圆融自如,隐隐然,已有了几分大家风范。
她依旧会在每个月色清朗的夜晚,仰望星空,计算着时差,想象着大洋彼岸的那个人,是否也正看着同一轮月亮。
浮云散,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她知道,自己守住的,不仅仅是一座道场,更是一份承诺,一份等待,以及一份在分离中不断成长、期待着未来某一天能够真正与之比肩的、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