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木今日有雪 第15章 灰烬

皑皑不绝的雪席卷大地，风声呼啸凛冽。

沈清洛执着道：“我不进去。”

“随便你。”陆策打开烟盒，抽出一根新的，咬住。

沈清洛手从后捋羽绒服，欠身坐在檐廊的长条凳上，马灯造型的壁灯光芒温润，将衣服推叠的褶皱割出阴阳明暗。

村庄外，巍峨群山在风雪中只余影绰轮廓，她专注凝视的模样，像一幅色调沉静、笔触肌理细腻的油画，令人觉得遥远，仿佛只应在美术馆的冷光射灯下欣赏。

然后画面动了。

因为冷，她吸了吸鼻子，冻到五指发麻的手插进口袋，这一小小的、接地气的可爱动作，立刻让人产生错觉——

她不遥远，是能拥有的。

下一秒，沈清洛就被勾住左边胳膊拉起，夜色浓稠，陆策的面容冷峻而烦躁，他与她的目光接触一瞬，旋即避开，“不抽了，进去。”

屋内，音乐停止，众人聊得热火朝天，话题关于新疆出现的狼。服务员端上几盘果碟，三步一回头，依依不舍。

许怿招她坐下，“别忙了，一起听。”

是一位四川驴友，分享当初第一次来禾木，被狼群尾随的故事。

那会儿年轻，无知者无畏，买了全套户外装备，就想沿黑湖穿越树林到禾木。没有足够户外经验，和同伴走错一条岔路，再也回不到起始点。

手机失去信号，山道崎岖，才下过雪的路面湿滑，摸黑赶路，稍有不慎便会跌入山谷。他与同伴一合计，决定坐在原地等天亮。

他们靠在一处小山包，不敢睡着，彼此聊天。大概是人类基因本能对于危险的直觉，聊着聊着，同时噤声，同伴举起手电筒，照向身后方。

“我一辈子忘不了那个场景！”四川驴友心有余悸，“距离我们不到十米，三匹狼，绿油油的眼睛亮得瘆人，像在研究我俩哪个部位好吃，我当时脚一软，差点给它们跪了。”

“后来怎么脱险的？”有人问。

沈清洛和陆策拉过椅子坐下，加入驴友历险经历的聆听。

狼的眼神凶狠，始终维持不仅不远的距离，死死盯着他们握着的手电筒。驴友和同伴本来打算跑，脚尖都抵出去了，突然刹住。

幸好他们接受过必要的野外生存知识培训——被狼群盯上，最忌讳露怯，更不能跑。

他和同伴运用此生最大定力，与三匹狼对峙，然后慢慢地往边上挪，离开。

手机灯开着，不敢关，边走边故意大声交谈。三匹狼幽幽跟随，没敢强硬攻击。走啊走啊，不知多久，狼群悄然消**后。

天色渐亮，遇到好心牧民，这才获救。

有人起了头，天南地北的游客开始侃自己的滑雪见闻，从冬日落基山脉的粉雪，到北海道地震失联，再到阿尔卑斯山区偶遇德国球星诺伊尔。

提到这位传奇足球门将，桌台有人小声吐槽，说巴西世界杯后德国队踢得真垃圾，迷恋传控打法，全场散步，日耳曼战车变拖拉机，话题偏离到欧冠和五大联赛。

而角落戴绒线帽的游客，面前一台笔电导照片，还沉浸在前一则遇狼险闻里，浑身鸡皮疙瘩，惴惴不安。他说：“我前两天在喀纳斯拍平流雾，早上四点爬山穿树林蹲机位，想想有点后怕。你们说禾木村这边有狼吗？”

本地人郑阿姨有发言权：“当然啦，后山就有，早些年还有村民看到狼群巡山。”

游客的器材包里，装了赤道仪和大光圈镜头，郑阿姨提醒：“你是搞摄影的吧？可别独自半夜上观景台拍星空，很危险。”

许怿神秘兮兮地告诉沈清洛：“其实陆策也遇到过狼，就上年。”

沈清路愣了很短一瞬，“在哪儿？”

许怿不卖关子，“在富蕴县可可托海雪场那边。”

可可托海野雪区域有一处密林，石头多，被积雪厚盖，适合享受刺激的滑雪者挑战。当天雪质条件不错，野道开放，陆策和许怿带滑板进入。

这条野道相对成熟，地形不算复杂，但鉴于野雪区域突发状况多，陆策先滑下去试水，他的速度把控和避障能力更强。

“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许怿抱怨道，“雪场停电了你敢信？！”

边上雪友插嘴：“我前两天在可可托海过也遇上停电。”

“哈？又停电啊。”许怿和雪友聊了起来。

沈清洛转头问当事人陆策：“接下来呢？”

关心的模样做不得假，陆策目光微动。

可可的雪道很长，陆策滑到密林深处，雪板刮到石头，木芯露出一道伤疤，他停下检查板子。

再抬首，远处大石块后方，一匹灰棕独狼虎视眈眈，似在觅食。

狼是高攻击性的群居动物，同类依赖，彼此合作，但比起群狼，独狼更凶猛可怕。

有种说法，独狼是狼王竞争中的失败者，踪迹不定，没有首领，为了活下去，对待果腹的猎物更为残暴。

陆策悄悄从滑雪背包拿出强光手电筒和刀，但没派上用场，独狼一转身，跑回山里。回过头，正巧是几位开雪地摩托的工作人员在疏散雪友。

“所以没出什么事。”

沈清洛眉头紧皱：“这还叫没出什么事？怎样才算……”

啪，话未说完，民宿大厅灯光陡然熄灭。

漆黑的屋子阵阵惊呼，接着吊灯忽闪两下，又亮起来。

“暴风雪，估计电路接触不良。”郑阿姨判断。

陆策发现沈清洛在发抖，手按在她背脊，问：“害怕？”

沈清洛摇摇头，不说话。刚才的话题也没有继续下去。

许怿脑洞大开，说万一他在禾木村遇见狼，一雪板把它干趴下，算不算违法，毕竟狼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万一我真进去了，陆策，喊你爸爸来捞我。”许怿未雨绸缪。

“他是律师，负责辩护，不负责劫狱。”

“说起来，陆叔最近在忙什么啊？我爸约他打球好几次，约不出来。”

“李建弘的案子。”陆策把沈清洛面前的酒瓶拿走，换成一杯温水，问她，“李建弘，你记得吗？”

沈清洛当然记得。

那天志愿活动结束，校门口，沈清洛察觉李建弘欲言又止，事后给他办公室打电话。打了两回，李建弘让她过去见面。

李建弘的办公室板正严肃，猪肝红书柜和办公桌，颇有九十年代国营五星酒店装修风格，作为业界知名劳模，案几堆满工作文件。

“清洛，你妈妈，有没有讲过你爸爸的事？”李建弘问。

沈清洛说没有。但她想弄清赵进菲失态的原因。

“性格不和，处不好的夫妻很多。”李建弘顾左右而言他，打马虎眼，“你别想太多，以后也别在妈妈面前提沈柏乌这人。高三了，唯一任务是好好读书。”

“李叔叔，您背后的那本书，是我爸爸的吗？”沈清洛突然问。

李建弘回头，看到那本《献给自由的鸟》。

伸手抽出诗集，感叹：“是啊，我和柏乌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又到一个单位，你爸爸在文学方面造诣很深。”似乎想到这本书有特别的寄语，李建弘眼神闪烁，不动声色又将书本放回原处。

沈清洛假装没看出来：“嗯，我家里也有一本。”

“领导，外面有人找。”秘书说。

“清洛，你稍等我一下。”

办公室门带上，沈清洛盯着柜子里的书脊。她面前好像藏了一个巨大秘密，揭开，回避，就在一念之间。

李建弘回来很快：“清洛啊，我等会儿要去新区办事，顺道送你一程？”

“李叔叔，”沈清洛起身，指着诗集，“我能打开看吗？”

“书都一样的，叔叔赶时间，我们走吧。”

他不给看，沈清洛不强求，临走前问：“李叔叔，我一直想知道，这本诗集，是我爸爸送给妈妈的吗？。”

李建弘面露尴尬，“这个…….”

沈清洛笑一笑，“没事，叔叔，我随便问问。”

献给自由的鸟，是别的鸟。沈清洛后悔与赵进菲多日来的冷战。

她不擅长对赵进菲撒娇，不知道如何修补关系，只能等待契机。终于，艺术节前，她在饭桌上状似随意地宣布：“妈妈，任叔叔，下周我要代表班级上台唱歌。”

-

凌晨两点多，禾木103房间，沈清洛翻来覆去睡不着。

夜灯的光芒无法安抚她，沈清洛起床，拿起布尔津购买的，随意扔在书桌角落的三本诗集。

动作太急，不小心踢到椅子，沈清洛强忍不发出呼痛声。木屋隔音效果实在不敢恭维，怕吵醒其他住客。

推开门，暴雪威力显现，房屋斜顶已经积攒近二十公分的雪层。

沈清洛抱着诗集，去往民宿大厅。

大厅夜间不断电，值班服务员在休息室的行军床睡觉，前台竖了块牌子：“有事请按铃”。

吧台对面的壁炉，不是别墅装修使用的装饰壁炉，而是切切实实烧木柴取暖的真实炉子。

呲啦，火柴头跳起一簇光，沈清洛手一扬，光在空中画出弧线，落在壁炉内的柴火堆。

橘黄色火焰越烧越旺，沈清洛借着火光，散漫地翻了几页诗集，撕毁，悉数扔进壁炉。铅印字句化为灰烬，书中的“爱情”，书封的“自由”，都成一场空。

屋内气温升了两度，她的脸颊倒映跳动的暖光，不辨情绪。

“沈清洛，你到底在干嘛，半夜烧书取暖？”

不知何时出现的陆策，俯在她耳际，声音很轻，温热气息将她全全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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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