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 第1章 〇、涉江采芙蓉

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洛阳城。

暮年的曹操站在嘉福殿里向西远望，稀疏的人群中早已没有了当年金市的繁华，他也迟迟没有在寒风中找到当年那座酒楼的身影。

在那里，他第一次遇见了她，如今已经三十七年过去了。

在失神了一会后，曹操才想起来，三十年前董卓的那场大火，早已烧毁了洛阳的一切，哪里还有什么酒楼呢？

三十七年前，那时的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议郎，正觉汉室腐朽衰败复兴无望，在这洛阳城中郁郁不得志。

那日的晚宴里高朋满座，袁绍、袁术、何颙、许攸……还有，她……三十七年过去了，这三十七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故事，如今他们早已故去，连同那酒楼一起。

别说是金市中的一座酒楼了，就算是他脚底下的嘉福殿，曾经的天子寝宫，都也不能免于战火。直到近几年，自己重返洛阳，见到遍地的疮痍，才下令着手重修它。

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北邙依旧巍峨，洛水也依旧壮阔，可这洛阳城，却不是当年的洛阳城了。

少年时他曾无数次瞻仰过这座富丽的宫殿，端坐其中的皇帝盛气凌人，他连头都不敢抬。如今自己却成了这里的主人，可以毫无忌惮地把它踩在脚下。

只是，现在人世间无处不透露着的素色，终究是不如当年的金碧辉煌了。

曹操就站在那里，心里空落落的，胸中似乎有数不尽的情怨，可到头来也汇聚不成一个字。

天上的耀阳孤零零的，一只陪伴它的云彩都没有。嘉福殿也同样孤独，一片断壁残垣中唯独它茕茕独立。而此刻站在嘉福殿上的伟大帝王，身边亦是一个人都没有……

凛凛冬风吹起了老者斑白的发丝，再华丽的锦服也抵不住来自天地间那刺骨的寒凉。

……

庚子日夜，曹操躺在床上一病不起，他召见了从邺城匆匆赶来的世子曹丕。在嘱托完国家的后事之后，曹操久久没有开口，而曹丕也没有退去，他知道父亲还想要说什么。

曹丕跪在床边，他的头埋得很低，呜咽与抽泣声却很响亮。

曹操呆呆地望着大殿高高的穹顶，许久之后，他开口说：“你不该杀魏讽。”

“是……”曹丕心里明白，魏讽谋逆大罪，死十次都不算便宜了他。父亲如今却说不该杀，原因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因为魏讽是她最后的亲人了。

随后曹操屏退了哀伤的众人，唯独留下了侧室环氏。

环氏跪在床边，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曹操抬手替她擦拭着泪珠，不经意间抚过她眼角的皱纹：“你也老了。”

“是啊……”环氏贪婪地感受着手掌间的温存，生怕它们溜走。

“是孤对不起你……”

环氏没有说话，只是呜咽声却是越来越急促了。

“赵元达矜而不争、群而不党，有君子之风。”曹操突然说道，不悲不喜，没有一丝情绪。

环氏听闻此话心里一动，更大的哀伤包裹全身，她颤抖着抱住了病榻上的曹操，在他的怀里不断抽泣。

赵昱赵元达是自己的兄长，很多年前他就用这句话赞赏过兄长。

那也是那天夜里，他对她们说的第一句话，她永远都会记着。

只是如今，兄长早就死在了广陵，而那个雪夜中娇俏的人儿，也早已亡殁多年。

曹操没有看她，他只是看着门外，殿门距离他很远很远，他在这里只能看到一个小角。

“可惜今天没有下雪，终究是和那天不一样了。”闪烁的宫灯忽明忽暗，曹操只感觉这一幕很熟悉，却又很陌生。

环氏只是埋头哭着，早已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她说，瑞雪兆丰年，有了雪这一年百姓们才会有好收成，今天怎么可能没雪呢？”曹操的眼底不尽的失落，他现在贵为丞相和魏王，距离那最高的权柄也只差一步之遥了，可世间仍有许多他办不到的事。

比如，他不能让上天在此刻飘下雪花来。再比如，他也留不住心底的她……

“环儿，你常说要我平定这乱世，让百姓们不再流离失所……可到头来，我终究还是要失约了……”曹操怜爱地抚摸着环氏的发丝。

环氏并没有言语，因为她深知，大王口中的“环儿”，并不是她。

曹操依旧自顾自地说着：“当年在荆州，我多么希望你能站在我的身侧，那是我们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环氏依旧埋着头没有看曹操，可她却从曹操的话语里看到了赤壁战船上绽放的烈火，也看到了潼关冰城下飞舞的霜华，还有那始终萦绕在他身侧的她。

曹操久久无话，直到他突然哼起了歌：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远道犹可思，那若是与所思之人阴阳永隔呢？

曹操缓缓闭上了眼睛，但他的头依旧朝着殿门外的黑夜，他仿佛在那里看到，有只燕子在呼啸的寒风中围着枯树上下翩飞，快活嬉戏。

他突然笑了，这里是正月的洛阳，怎么会有燕子呢？

很快地，他又看到从大殿之中也飞出一只燕子，和外边的那只成双成对、联翩起舞。最终它们越飞越远，一同飞向了远处的山，一同飞上了天边的云……

而此时，大殿之中，只剩下环氏一人了。

忽然间，雪花随着风的悲鸣声如约而至。看来，百姓们将会收获一个好年头了。

……

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庚子日夜，魏王、丞相曹操薨于洛阳，时年六十六，谥曰“武”。二月丁卯，曹操被葬于邺城城郊的高陵。曹操去世后，其子曹丕继承了他的官职和爵位。

而曹丕继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继续重建被战火焚毁的洛阳城。

因为那里，将会是又一个崭新王朝的都城。

而对于古老的洛阳城来说，它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它们，都不会有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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