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昨夜,那马厩中的景象其实已经好上了太多,至少血迹干涸凝固,从刺眼的鲜红转为了暗沉的朱赫,也不再能散发出那般令人不适的腥甜气息,但一眼望过去,仍是有些触目惊心。
无奚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眉头微锁间,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汇集,又在凝聚成形之前倏尔消散,如此往复几番,眼神最终归为平静,呼吸却已经是有些乱了。
“无奚......”
一直留意着她的反应,落羽难免慌了神,这几日来她对这匹棕马的喜爱溢于言表,又不惜在拴马的绳索上用出了血继封印,一举一动无不透着非同寻常的珍视,如今这马儿已经成了妖兽腹中之餐,她或许未曾亲眼见到,但从这么一大滩暗沉的血迹上,又怎会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是怜幽么。”
静默了好一阵,再开口时,无奚身上的一切异样都如过眼云烟般了无痕迹,就连声音亦听不出一丝起伏。
明明眼前的女人此刻清冷淡漠一如往常,好似不需要任何安抚慰藉,落羽看着她,却仍是忍不住放柔了语气,低声道:“是只凶残的妖兽,念笙追上之时已经将它斩杀,但那马......”
无奚不动声色听完,睫毛轻颤了一下,转过身来,道:“走罢。”
“嗯。”落羽应了一声,便跟在她的身边继续迈开了脚步。
入夏后,阳光不再如之前那般温润,肆无忌惮地撒下来,披在肩上有些许的灼人,落羽微微别过头,见无奚面容幽静,眉眼间看不出一丝情绪,灼灼的日阳落在她身上,好似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所隔绝,不管映耀得如何灿烂,都暖不透她这个人。
或许在这种时候,她应该是会有情绪的,但不论何种心情,皆是要由情感而出,无法理解情感的她,终究是做不到将那稍纵即逝的情绪留住分毫。
该庆幸她不会愤怒,亦不会难过,但正如那痛感一般,即便带给她的只有难以忍受的折磨,也能从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中看出,她其实是渴望着的。
渴望,期待,不断地在心里找寻着稍纵即逝的感觉,那是她的求而不得。
在靠近圆门之时,落羽停下脚步,目送着无奚走了进去,心绪复杂下,亦不知道此刻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得长叹了一口气,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
混沌天地中,无奚缓缓走上前去,目光在触及到一个以极其诡异的姿势趴在地上的少女时微微一顿,不免思忖了一番她是如何进来的,左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先绕过了她,走到一个半人高的平台前。
说是平台,其实也不过是将这天地间的淆乱朦胧微微聚集了起来,轮廓尚且模糊不清,上面安静地躺着那盖着血继封印的木盒和一朵精致的铜铸莲花。
她从怀里取出一片通透柔软的月牙状龙鳞,轻轻放了上去,随后转身,再经由那伏地的少女时,看都不曾再看一眼,身上黑雾绕出,拖拽着她便往外走去。
“额......”
被一路拖出来随手丢在地上,司马若澜揉着生疼的下巴从地上爬起,又羞又恼的,涨红了脸就要发难,却在抬起头时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因着眼前的景象,实在是足以让她目瞪口呆,对于她而言,刚刚才被那无礼的白衣女子举起来扔了出去,不过是忍着痛爬起来的功夫,眼前跟变戏法似的突然多了个人就算了,怎么一眨眼间,天都亮了。
郡主大人感觉自己的脑子可能是坏掉了,表情僵在脸上,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两个都没什么好脸色的年轻女子,一时间完全说不出话来。
“郡主,麻烦你跟我走一趟,有人还有话要问你。”
落羽并不打算给她反应的时间,知会了一声,便拽着她的袖口往回走去。
“你......你放开我!你这个贼......”
半晌才回过神来,司马若澜也没工夫去想那匪夷所思的事,权当是自己被气到神智错乱所致,口中骂骂咧咧嚎了一路,手上倒是也没用多少力道去挣脱。
落羽充耳不闻,那些骂声就仿佛远在天边一般,能沉进她心里的,只有转身时无奚岿然不动却又略显孤寂的身影。
把人带到云念笙面前,只交接了两句,便不再管那小郡主投来的灼灼目光,又匆匆折了回去。
走在回廊上,远远地瞧见那一抹高挑的玄色身影站在马厩之前,落羽加快了脚步,行至跟前时,却也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踌躇了好一阵,最后只是低低唤了一声:“无奚。”
听到她的声音,无奚转过头来,面容一如既往的沉静,风过无声,扬了她鬓边几缕墨发贴在脸侧,眼里蒙着寡淡的凉薄,疏离于世间,却独独容得下眼前这个人。
落羽深吸了一口气,又走近了些,抬起手将那发丝轻轻拂开,开口道:“我知道你很珍视它,昨夜那妖兽来袭太过突然,我第一时间没能顾及到它,才让它这般平白无故地折了命,如今这番景象,我时时都在引咎在心。”
听到这话,无奚微微摇了摇头,又移开了视线:“它是我的,是你赠予我的,理应由我来养好它。”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神情,即便是说着这般无奈的话,对于她自己而言,却是半分难过都感受不到,淡漠而木然,仿佛只是一具美丽的空壳。
心头一阵酸涩,落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手上顿了顿,想要收回之时,却被人轻轻握住了。
带着惊诧抬起头来,就见无奚牵引着她的手,贴到了自己的左侧胸口之上。
手掌上传来的温热,一半是包着骨骼的血肉皮肤,一半是属于女子的特有的那部分柔软,带着阵阵起搏的心跳,让落羽完全慌了神。
“无奚.......怎么了?”呼吸不由自主加快,却与俗念无关,落羽压抑着脸上异样,小心翼翼问道。
“阿羽,我曾失去过很多东西。”无奚看着她,眼眸深邃得似要将人吞噬进去。
“虽然从第一次睁开眼时就未曾真切感受到过,但我很清楚,足够治愈伤势的力量,还有这里存在着的,我原本都应该拥有,可现下,它是空的。”
落羽怔怔地低下头,看着自己有些颤抖的手背。
她说的“这里”,便是心脏的位置,那里却不是如她所言般空洞,有平缓的心跳,有暖热的体温,唯独空缺着的,是情感。
“伤我的男人已经死了,而我失去的却再也无法寻回,正如现下失去这匹马。”
无奚的声音毫无波澜,话说着,将手放开垂搭在身侧,接着道:“在这之前,我可以选择守护,但一旦失去已成定数,我便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好似不论做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
言止于此,她说罢,便微微垂了眸,没有再去看眼前的人。
一番话,不是诉求,亦不是问询,并不需要一个回答,却字字句句都划在落羽的心口之上,刺痛而酸涩,宛若凌迟。
是替她难过,替她痛心,在没有自己参与的漫长光景中,即便不知晓她曾经历了什么,也能从这番话中体会到一二,一个人久经岁月承受着一切,却又是茫然的空洞的,连痛苦都无法感受半分,这又是怎样一种可悲的无奈。
她如今是自己在这世上最为珍视的存在,若是屈从贪念,真想将她藏起来,守着她,保护她,盼她一生安好无忧,却终究是迟了好些,能够赶上的,也在大意之下错失交臂。
那是她的无奈,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无奈。
如鲠在喉间,手上失了温热覆盖,落羽低了头,将手移到她的身侧,轻轻环了过去,又在一道无声的叹息中,停留在托着她的后背,与她咫尺之隔地站着。
她终究还是没能拥她入怀,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不确定她是否需要,不确定自己是否僭越,不确定这样的举动,会不会如昨夜一般,令她警觉不安适得其反。
无奚留意着她的动作,似乎是知道眼前人想要做什么,因着这距离只需再拉近一些,便是曾在御剑中和马背上再熟悉不过的接触。
那是温暖而柔软的,被独特的气息包裹着的感觉,本该令人放松舒适,却不明白为何对方没有去做完,思索了一番,也只能认为若非必要之时,这般的接触,她实则是不喜欢的。
落羽又怎会清楚她在想些什么,环着她的同时,强忍着心中酸涩,放轻了声音,道:“正如你所言,失去的已成定数,再也无法寻回。”
“或许有些东西,世上仅此一份,任如何相似之物都不能替代。”她说到这里,手上收紧了些,接着道:“但也不需要去替代,既然找不回,不如重新拥有,不是原来的它,也可能会有其独特之处,足够填补空缺,让你不再感到迷茫。”
说罢抬起头来,见眼前人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便又深吸了一口气,手指从她背后挑起一缕柔软的长发,在那上面轻轻勾画着。
“无奚,我想要陪着你,伴在你的身边,慢慢地,将你无法拥有的东西给予你,让你能够理解,能够体会,你可愿意相信我?”
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完,视线始终是直直地落在眼前人的脸上。
看那双漆黑的眼中掠出怔色,又划过愕然,却唯独没有丝毫的迟疑。
“愿。”无奚应道。
一瞬间,悬空飘忽的心稳稳落下,落羽松开手,擒出一抹微笑,回应了这份果决的信任,迎着她的视线,又柔声道:“那,为了证明我不只会说空话,今日你失了马儿,我便再送个别的给你,喜不喜欢另说,姑且先将就一下还是可以的。”
说完这话,落羽带着笑后退了两步,在无奚略带疑惑的视线中,迅速调动龙息,就在这植被茂密的庭院中,化出了真身。
浑身雪白,相较于棕马也大不了太多的体型,加之身上鳞片经由昨夜一战多有残缺,离高大魁梧尚且相去甚远,更何况此刻龙爪跪折着,身体中段与龙尾都贴在地上,仅仰起了龙首,敛去尖牙,一双茶色眼眸中写满了温顺,全然没有龙族浑然天成的高贵威严。
看着眼前这条蛰伏的白龙,无奚怔了半晌,随即才反应过来,这句“送个别的”是指什么。
“你,将自己送给我?”
声音还是清冽的,语气却少有的带了些惊疑。
白龙下颚轻点了一下,龙形下浑厚的声音从喉头发出:“将就将就。”
说罢便又调整了一番后背的位置,对那有些怔住的女人道:“来。”
其实不论它如何羸弱,龙生来便有的高傲还是刻了一部分在骨子里,正如葬龙渊下那些骸骨一般,直至身死都不愿俯首的傲骨,自然不会容忍得了被人如牛马一般乘骑,但眼下,虽说心里确实会有那么一点别扭,却也是甘之愿之。
“可以么?”
更何况,是在听到了这样一句几乎是带着谨慎的问询后,心里轻笑了一声,甚么威严尊荣皆作他想,白龙闭上眼,轻声答道:“自然可以。”
话音落下,黑暗中安静了一阵,随后略带犹豫的脚步声朝着这边靠近,又在身前停驻下来。
直到一只纤细的手攀上后颈,白龙都还以为对方只是为了坐上龙背借个力,但随即另一只手环过来,又有什么更为温热的东西贴到了颈前的鳞片之上,才觉出些许不对来。
睁开眼,微微低了头,头脑空白的愕然中,就见无奚站直了身子,双手勾着龙颈,以环抱的姿势,将额头轻轻贴在那处表面,轻阖了双眼,感受着皮肤与龙鳞间的接触。
霎时间,茶色的眼眸剧烈颤动,看着那一贯清冷孤寂的女人,怔怔无声。
原来那声“可以么”,问的是这个。
多少次在心里生出的念想,每每抬起手来却又未敢做出的举动,就在这么不经意间,被人轻柔地拥入了怀中。
“你将自己送给了我。”
清冽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你是我的。”
小马是用来骑的,小龙是用来抱的
雾精:磨磨唧唧的,你不抱我,我抱你总行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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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