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步履蹒跚的男子回到小院,院中女主人应是听到了风声,早早地等了在门口,见得他们便着急迎上去。
“庭生,你怎的伤成了这样......无奚她可有受到牵连?”
她说着,目光移到面无表情的少女身上,忙伸出手沿着她的肩臂上下摸索了一番,脸上写满了关切。
无奚没有躲开,眼神也无甚变化。
即便体感时间通晓外界,与这些幻影朝夕相处的十八载也是真真切切,对于那女子的触碰,她心中警惕和不适犹在,倒不再似初时那般抵触。
这亦是无奈所致,若非一直以来的隐忍克制,又如何能以这般极限的速度追上先她十日入阵的一干人等。
“无事,我并无大碍,无奚也未曾靠近,没有伤到哪里。”林庭生温言回道。
女子自是放不下心,又对着他问了好些,才着急忙慌地要带他去上药,临走前不忘了叮嘱那一脸漠然的少女好生歇息。
以往便是这个女人最为难缠,每日从睁眼开始便需得面对她的嘘寒问暖和有意无意的肢体触碰,直到寝时方才罢休,如今见她被那男子的伤势分去了注意,无奚倒是如释重负,自顾转身回了房。
夜里,待到旁人都已入睡,她掌了灯独自坐在案前,拿出笔墨,开始尝试在纸上描绘出整个幻境世界的构造。
仅仅是找出了一个闯入者,还未曾确认其身份,接下来却也不必着急,幻境中的时间慢流极其充裕,大可找到合适的时机再避开这些幻象暗中行事。
倘若大张旗鼓让自身与幻象产生过多交集,从而影响到过境出阵的时间,那便算是得不偿失了。
思索至此,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不经意间露了几分低沉。
若是那龙在身边,又何需自己费心思去想这些,她一贯深思熟虑顾及周全,入这限制颇深的幻境应要比自己得心应手得多,更何况她的性子那般随和,对谁都愿意以礼相待,想来这些幻影的种种行为于她而言也不至于难以忍受。
只可惜有些答案,她注定要先一步去寻,而自己纵然有伴她往后的决意,也无法越过这布阵之人介入其中。
四日,十八载,不过千万年岁月中之须臾一角,却已是最长的一次分别。
抬起头看了眼窗外的夜色,无奚黯黯敛了眉,头一回发觉,时间这种毫无意义的东西,竟也是会让人感到难捱的。
自从于溪流边找到那条濒死的白龙,应下了那看似微不足道的诉求,她便好似被扯进了一个困局,逐渐不能再清楚地看透这个世界。
唯有身边的人,眼前的象,耳畔的音,这渺小又狭隘的一切,跳脱困锁天地笼罩万象的背负,成为了她如今存在的意义。
那龙已经入得阵眼,可曾看到了什么,猜到了什么。
一直以来无知无觉地承受着强加而来的命运,对于如今种种,她的心中可会有怨?
而埋葬在这道八门锁宫阵下的那个人,三千年前拖着残破的身体来到这里,究竟又是出于何种心境,才会用一个无聊的幻境终结自己的一生,却将诸多因果都抛之于人,留下了这一切乱局。
想到这里,或许是时隔多年再次向她走近带起了金印的共鸣,与之融合的心脏似受到牵扯一般,略微有些许刺痛。
无奚眉头轻蹙,抬手抚上额间触摸着那道印记的脉络,脑海中清晰的线条在不知不觉中淡去,朦胧的回忆涌上来,在最深处堆砌出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
那人白衣胜雪,站在初春的梨花树下,肩上落着凋零的白瓣,记忆中的两道影子缓缓在那身形上交汇,几欲重叠。
不对。
握笔的手猛地攥紧了几分,无奚眼神一凝,极度的冷静和自持在顷刻间便将思绪拉回,脑海中的画面也似风拂云烟般消散而去。
差些便走入了误区,一个最为致命的误区。
那龙之于世界,就像是被弃置在湍急的瀑布之下的一块玉石,再多苦难亦无法将其击碎,只会在一遍又一遍的冲刷洗礼下被打磨得愈发平滑温润,从中散发出分外暖煦的光。
这般的柔软和温度,绝非谁人所有之物。
她就是她,拥有完整的心魂和独立的人生,不需要再多的因果,也永远不会成为谁的替代。
倘若有人非要打破这道平衡,令她背负上不属于自己的宿命,那么无论神魔,都可诛之。
决意已定,无奚抿了唇,自问心中已无杂念,然而再提笔时,却已不知自己勾勒到了何处。
她在烛光中静默了一阵,索性弹指拂灭灯烛,独自坐在案前静听虫鸣鸟啼。
这段时间每到夜深人静之时,总是不可控制地去想太多,果然还是在幻境之中待得太久,或多或少受到了些影响罢。
不过是一个虚构的世界,一群虚假的幻象,种种行为都是凭阵眼捏造而出,还是少见少闻为好。
这般想着,门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无奚觉察出异样,当即撤去纸砚,不动声色地起身回到床榻之上。
房门被轻轻推开,没有发出大声响,一个女人从门口走了进来,正是这间宅子的女主人。
透过微眯的眼缝,无奚一直注视着那女人的举动,见她蹑手蹑脚地绕过桌案,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她手上捏着一根极其细短的物什,在洒进来的月光下正散发着森森的金属寒光。
终于按捺不住要动手了么。
一早料到极凶之门必有异变,无奚心中没有半点意外,只是身处幻境受限颇多,也不想贸然出手,便只是保持着警惕,静静地观察着她。
那女人一动不动站了好一阵,才点了灯,拉过竹椅在床边坐了下来,随即伸出手,摸上了榻上少女的衣衫。
无奚脊背都僵了起来,在无法动用灵力的情况下,身侧已经凝出了成型的黑雾,只待对方图穷匕见之际一招取敌。
而那女人接下来却并没有什么威胁性举动,只是扯过她的衣摆,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擦了一番,随之传来了一阵细微的针线穿梭之声。
榻上的少女微微一愣,定睛去看,才发现那女人手中所持并非是某种暗器,而是一枚极为常见的绣花长针。
若是用得精准,一枚长针若确实足以取人性命,但这女人的动作极其轻柔,视线毫无闪烁飘忽,断不像是另有图谋的样子。
见得此状,无奚虽不至于放下戒备,但也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原来她只是想趁自己熟睡之际,为自己缝补一下衣上的破损。
虚惊一场后,再看那女人,烛光下一张脸映着柔和的暖光,眼底尽是不加掩饰的疼惜。
她的面容不见半点老态,却因日夜忧虑积郁成疾,已经憔悴到带了些许病容。
无奚隐约能感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一种极其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好似那龙每每看过来时,眼中独属于自己的温柔。
她觑着那女人,不免又有些失神。
或许,这份温柔与那龙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但到底哪里不一样,她暂且还弄不明白。
“对不起......”
正苦想着答案,榻前的女人收了针线,蓦然哽咽出声。
担心扰了榻上少女的好眠,她的声音放得很低,却掩饰不住其中的酸涩。
无奚瞥见她的手就悬在自己的面前,想要触碰又不敢触碰,犹豫半晌,最终无奈地垂到了枕边。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滴落到了小臂上,湿润且温热。
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曾好些次在那爱哭的龙脸上出现过,是泪。
“对不起......无奚......”那女人一边压抑着抽泣,一边用极轻的气音喃道:“都是娘亲的错,没能让你健康地出生在这个世上,真的对不起......”
至此,再无多言,狭小的房间内只剩下低低的抽泣之声。
心底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突然断了,又渐渐生出千丝万缕凌乱的线。
死门未过,变数尤在,只此一刻,竟不想再去思考其他。
夜色中无奚静默良久,随即心中长叹一声,将脸侧过去,轻轻触到了枕边那只颤抖的手上。
一夜未眠。
第二日清晨,无奚早早便下了床,坐在案前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听得外面的动静,才起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林宅来了客,她知道是谁,也正等着那人前来。
入了前院,便见林庭生带着满脸的淤青,正冲着他面前的年轻男子呵斥:“轮不到你操心,你若再不走,我可要动手赶人了!”
那唤作岐澜的男子一直顺着眼,双手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油纸包,唯唯诺诺道:“林叔莫要动怒,我这便走,只是这赔礼还烦请您收下,不然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他说到这里,目标瞥见不远处从容走来的少女,话语一顿,忙紧张问候道:“林姑娘。”
林庭生见了那少女,神色蓦然缓和了下来,先是轻轻唤了她一声,而后转过头对身边的女人道:“言枝,你先带无奚去后院走走,这边有我在,放心。”
女人连连点头,正打算迎上去,却见少女神色幽静地走近,不紧不慢开口道:“我有话要问他,需得同他单独谈谈。”
话音落下,宅院内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6章 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