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拉瞳孔震荡,别过眼不敢再看加泽尔。
祷告室里,蜂蜡蜡烛静静燃烧着,散发出甜蜜的香气,烛光在石墙上投下巨大的影子。
光与影之间,象牙基督像沉默不语。
终于,阿多拉捂住脸低声哭泣起来。
加泽尔夫人起身就走,一个眼神也没留。
水滴落在地,绽开一朵水花。
有人哭泣,有人夜里还出来打洗澡水。
丽达推开大门后,泥人卓锦像只藏在黑暗里的蟑螂一样,咻地一下窜出来抱住丽达的腿,大肆表达思念之情。
随后兴致勃勃给丽达同步了下午自己听到的八卦。
丽达听着豪门复杂的情感纠葛,硬生生压住了原主对于黑暗的恐惧之情,和把泥人一脚踹出去的冲动。
这一趟收获颇丰,丽达提着从井里打上来的一木桶的水高兴地往回走。
虽然这里的洗澡条件很差,但她再也忍不了身上的味了。
夜色朦胧间,丽达发现对面走来一个人,迈着轻盈的小碎步。
比人更先过来的是一股花香味,丽达立刻判断出来者是格蕾西。
因为上午格蕾西在花园里疯玩采了很多花,还带着不少花回房间了,说是要装饰起来。
丽达被格蕾西叫住了,对方扭扭捏捏像是要讲什么事情。
丽达索性放下木桶,等着自己的小主人畅聊青春心事。
特意追到外面来讲,肯定是什么很私密不好回房子里说的事。
却见格蕾西频繁地眨动着眼睛,张了好几次口,最后终于出声。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对不对?”
严阵以待的丽达霎时间放松下来:“嗨,还以为多大的事呢,这还用问吗,我们当然是朋友啊。”
格蕾西强调:“最好的。”
丽达附和:“最好的最好的,那现在可以放你最好的朋友回去洗澡了吧?”
格蕾西挽住丽达的手:“不行,最好的朋友是不是比什么都重要。”
丽达看着这不安全感大爆发的小女孩,承诺道:“比最美味的白面包还重要。”
其实在丽达眼里什么都非常美味,白面包之所以能得此殊荣,只是被黑面包衬托的。
格蕾西看向丽达的眼睛:“我希望,你能保守我的秘密,不论那秘密有多么不堪,好吗?”
丽达隐隐感到不妙,遂抽出手臂,对格蕾西打哈哈:“什么秘密?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不堪的秘密,其实吧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我们都大了,有点自己的小秘密很正常。”
格蕾西平静表示:“你会察觉到的,或者你已经察觉到了,听着,我爱阿维斯……”
丽达本来已经捂住耳朵,闻言又放开:“呃,这难道算什么很不堪的事吗?阿维斯是个不值得爱的人?还是你早恋?”
电光火石间,丽达突然想起十五分钟之前阿维斯曾经偷偷找到自己,询问格蕾西是否可能知道毛地黄有毒性。
丽达几乎是瞬间就知道阿维斯在怀疑格蕾西下毒,可是一个十几岁的爱哭小姑娘,怎么可能杀害自己的哥哥。
更别说在这么些年格蕾西一直坚持着亲近讨好特伦斯,根本就没有杀人的动机。
那时她不确定要不要告诉阿维斯主仆二人曾跟踪过她破案,敷衍一番,就出来打水了。
但是现在,动机有了。
现在想来,格蕾西干了很多事。
收集很多鲜花,包括毛地黄。
让厨房做鱼,害得不擅长吃鱼的特伦斯口腔被刺到有了伤口。
在餐桌上对加泽尔夫人示好,让特伦斯看到母女其乐融融的样子,被刺激到去找母亲。
她早就知道阿多拉和加泽尔的关系,在加泽尔答应带自己观星后,肯定会亲自去打扫不允许外人进出的观星房,阿多拉一定会去帮忙,两人多半又会有些火花。
也知道撞见约会场面的特伦斯会如何崩溃。
顺势带酒过去,特伦斯一定会猛喝,毛地黄中毒后的症状,又和醉酒挺相似的。
她也知道阿维斯会产生怀疑,但这些事丽达都有在旁边陪着,丽达完全可以作伪证,说格蕾西没有下毒。
相处了这么久,阿维斯了解原主菲雅的性格,会选择相信其证词。
丽达竭力稳住表情,装出一副痴呆样,没办法她就擅长这个。
“菲雅,你怎么了?”
格蕾西探了探丽达的额头,怀疑孩子可能发烧然后烧傻了。
一不小心装过了。
丽达眨了眨眼睛,恢复正常:“没什么,只是有点困。”
格蕾西点点头,继续坦诚:“我爱到愿意为阿维斯做一切,让她痛苦的人或事通通该消失。”
夜色中那双深绿色的眼睛目光灼灼,不知怎么让丽达想起狼人。
“所以我在那瓶酒里掺了毛地黄的汁液。”
格蕾西的苍白脸色更衬得她嘴唇粉润,那嘴唇此刻正因为情绪激动而颤抖。
她使劲扯出一个笑,声音细弱柔和:“你会帮最好的朋友保守这个不堪的秘密的,对吧。”
丽达也笑,点头如捣蒜:“当然,当然,不就是往酒里加点调味花汁吗,多贴心。都怪特伦斯太贪杯了才会死。”
格蕾西诧异地睁大眼,手里抹了毒的小刀都没藏好露了出来。
“菲雅,你变了。”
她本不指望对方会保密,根据她对菲雅的了解,很快对方就会猜出真相,然后对自己说一些温情脉脉的废话。
最后再劝自己去阿维斯那坦白,如果自己不肯,就代为陈述。
所以她的计划是先一步把自己干的事说了,推心置腹完了对方还是守着原则的话,就拿刀子掏心掏肺。
她提炼过的高浓度毒素会让菲雅在反抗前就失去行动力。
尸体就更好处理了,大门上的铁钩子可还空着很多呢。
到时候只要说出来找人,却发现菲雅也和其他仆人一样试图打开大门被勾死了就行。
“你的原则呢?”
格蕾西怀疑地问。
原则上是不能包庇的,但原则不是在你手上握着嘛,丽达暗暗想道。
“我也很痛苦,可是就像你说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丽达眼角适时沁出几滴眼泪。
“还记得我们五岁的时候在庭院里打雪仗,你回去就冻坏了,还裹着毯子求夫人不要罚我。”
“更别提多少次我们在房子里躲猫猫,我总躲在空的橡木酒桶里,你每次都假装找不到我。”
“有次你躲到夫人的观星房,她大发雷霆,要你在房间里反思三天,我不也偷着进了房间和你一起被关……”
丽达历数记忆里的琐碎小事打起感情牌,很奏效,对面都被说哭了,眼眶蓄起泪水,眼神都清澈不少。
格蕾西一把扔掉手里的刀,整个人像是被谁敲了一闷棍,扑进丽达的怀里就开始嚎啕大哭。
“我怎么会想对你动刀子,我真是昏了头了,你可是菲雅啊,菲雅,呜呜呜呜,原谅我好吗……”
丽达无奈地拍着格蕾西的背,极尽甜言蜜语地哄人。
对丽达脆弱的耳朵来说,格蕾西的哭声也是杀伤性武器。
果然还是那么爱哭啊,但是丽达非常清楚,只要自己有泄露秘密的倾向,这个爱哭鬼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捅死自己。
这个房子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的暴力、疯狂、蛮不讲理。
听希尔达说中午弄饭的时候帮厨们就吵起来,还动了刀子,希尔达把他们都罚去祷告室反思了。
当然仆人们的公用祷告室是没有主人们的华丽的,只摆着本粗糙的书,也不怎么翻开,但愿能起到点静心的效果吧。
——
丽达回到房间之后,只得到了块简易的草木灰肥皂,闻起来也很质朴。
格蕾西想送她加过精油和香料的高级肥皂,被丽达以不合规则为由拒绝了。
实际上丽达是怕格蕾西往里面掺毒。
热水洗去一身的疲惫后,丽达靠在格蕾西的房门前沉沉睡去了。等格蕾西病彻底好了之后,她就会睡回一楼大厅,那时候起码能平躺了。
深夜,万籁俱寂,加泽尔夫人又把自己关进了观星室。
儿子死了她何尝不伤心。
这时候唯有天上的星斗能让她感到亲切和依赖。
加泽尔的娘家加尔瓦多是西班牙有名的老牌贵族,世代钻研星象学,她亦耳濡目染。
之所以会热心招待来讨水喝的异乡人,也是因为前一天晚上看了星象,知道会有贵人来访。
加泽尔看着夜空中被云遮盖若隐若现的,象征不祥的星星,心里叹气。
阿多拉在此时敲门,加泽尔狠皱了下眉头,还是选择打开了房门。
果然面前的人端着一盘点心和牛奶冻。
她是担心自己饿坏了胃口,加泽尔不争气的心下稍软。
阿多拉哭过后已收拾好了心情,除微红的眼眶外再看不出一点痕迹。
她劝加泽尔不要压力太大,当年的错并非有意,上天应该不会太严苛,特伦斯的死,也是因为饮酒过多,也是个意外。
加泽尔拿着银质调羹挖了一勺拿玫瑰水和藏红花调味过的牛奶冻,咽下去后平淡地纠正阿多拉的说法。
“是谋杀。”
“什么?”
“是咱们的好格蕾西下的手,虽然手段稚嫩直白了点,但对付特伦斯这样的足够了。你别说,她一肚子坏水的样,还真和她父亲有点像。”
阿多拉听出加泽尔话里的嘲讽,默然无语。
加泽尔顿了下苦涩地说:“也许,格蕾西这个名字是起错了。”
阿多拉一惊,拉住加泽尔的手:“你别这么说,当时她能平安生下来,我们不是都松了很大一口气吗,要不是可爱的格蕾西,咱们怎么撑过这么些年呢?”
格蕾西,有神的恩典之意,当时取名时,加泽尔的确是这么想的。
空气中有若有若无的尖细笛声。
“都是我的错。”
阿多拉嗫嚅着说。
加泽尔安抚地拍拍阿多拉的手:“不全是你的错,要说谁最该死,那一定是乔治,可是他已经死了。”
加泽尔又说:“也怪我挑情人的眼光差劲,在那么多人里,居然选中了这么个自私又恶心的家伙。”
“我的眼光真是一直都差劲,总是爱上不值得爱、或者不该爱的人,你说是不是?”
加泽尔摩挲着阿多拉的脸,阿多拉听着竟是流下一滴泪。
“我的命,都是夫人给的。我会祈祷【让我们脱离凶恶】,如果真有天谴的话,让一切都报应在我身上。”
加泽尔笑了,表情语气都格外温柔,就像回到了从前教阿多拉识字的时候:“天谴不是已经来了吗,所以完全无须着急,或早或晚,我们都会死的。”
阿多拉痴痴地看着对方,轻声询问:“所以夫人,你不再恨我了吗?”
加泽尔冷笑一声,放开了阿多拉的手。
“恨,怎么能不恨,我日日夜夜,睁眼闭眼都是你和乔治,我加泽尔·加尔瓦多,竟这样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你们毁了我,毁了我!”
加泽尔深吸一口气,狰狞的面容又重归平静,她闭起眼睛转身道:“不提这个,我们还有得谈,既然说到这了,我不想再看见你了,你走吧。”
阿多拉已是泪如雨下,却没有出一点声音。
她攥紧胸前的衣服,激动地表示:“夫人,我知道我有罪,但我是说真的,我已经发誓让一切报应到我身上,然后放过其他无辜的人。”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阿多拉的声音突然镇静下来,她扯出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样子甚至有些疯狂,“加泽尔。”
接着砰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