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诞世界 第28章 笑谈13

神要他以命换命，要献上他的一个亲人，再献上一群最亲密的人命。

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愿望。亲人的命只是一个引子。

无关紧要的愿望可以拿他人做代价，比较重要的愿望可以用最亲密的人，最亲密的人不是父母子女，而是与你一样的，共同守着一个致命的秘密的人，至关重要的则只能用自己。

亲人嘛，没有可以认。因为要复活的是儿子，所以最好再认一个儿子。

覃霭要刘一枝当自己的女婿，明显是要拿他献祭。

随着康顺的讲述，祠堂里的灯一盏又一盏，不甚明显的灭了。

幽幽的，黑暗里传来一些凉风。

斐佰听到这忽然回神，意识到祠堂里满是妖邪之气，且有进行献祭仪式的痕迹。

他咬破舌尖吐血在手上，以手结印，呈现防御姿态。

“康顺，实现你愿望的不是神，是妖异。”

康顺问：“你呢，你难道是人吗？”

斐佰不解。

康顺说：“人的血，会是灰白色的吗？神也好，妖也罢，只要帮我，就是真神……”

斐佰目光移向自己手上的血，眼前眩晕，没有听清康顺接下来的话。

眼睛前所未有地刺痛，他哀嚎一声捂住双眼。

那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左冲右突，挣扎着、挣扎着。

眼球一分为二，又涌出更多。

斐佰瞳仁晃动，晃到眼眶里挤满了眼睛。

他近乎失明，眼前漆黑一片。

耳边渐渐连康顺的惊呼和询问也听不清了。

他胡乱推走扶着自己的康顺，低声道：“我……我走不了了，你快走，看能不能帮恩公一把嗬……嗬……”

在康顺眼里，祠堂依然是灯火通明，大门敞开。所以斐佰的警惕和哀嚎简直没道理。

直到看见斐佰眼眶里的眼睛。

不止眼眶，斐佰抬头的一瞬间，整张脸自睫毛以下都布满了新生的眼睛，此起彼伏的一张一合，好像在呼吸。

与此同时，斐佰无法呼吸，他的喉管里也长上了眼睛。

那场景实在怪异，康顺跌坐在地，不知道是跑还是上前帮忙。

而斐佰眼里的一片漆黑中，循着风来的方向，他看见一点微光。

微光越来越近，直到来到他手边。

那是一个灯笼。

暖黄的灯笼，通过重重叠叠的眼睛，斐佰看见了灯笼里有一碗药汁。

不，与其说是药汁，更像是肉汤，上面还浮着一层骨头里熬出来的油花。

“在视线模糊，眼睛漫过眼睛前饮下药汁。”

要么死，要么成为同谋。

斐佰是为铲除妖孽，清正邪风而来。

斐掌使绝不为邪。

所以他选择放开了手里的灯笼，窒息而死。

覃家列祖列宗之上的那尊佛像传出一声叹息。

佛像挥了下手，黑暗里的风就将长满眼睛的斐佰拖回了永夜。

他不愿意成为提灯笼的人，那就变成人手里提着的一盏灯笼。

至于康顺，佛像并不着急，伸出手给他指了一条出覃府的路。

康顺跌跌撞撞地出了祠堂，分明去的方向是厅堂。

佛像一心二用，一边在厅堂享用贡品，一边在祠堂往康顺的眼睛上吹了一道雾气。

如此康顺永远到不了厅堂，只能在其周围打转。

而厅堂里，佛像在烟火里悄悄现身，于众人激动的情绪里慢慢扩散。

贾芳自然是又哭又骂，宾客更是骚动起来。

只有丽达站在事态中心，宛如在台风眼里，丝毫不动。

“老不死，谁稀罕你的姓！我姓施，施芳芳。才不是你的女儿。什么贾芳覃芳都是难听名字。你怎么不一头撞死在你那个废物儿子的棺材上拿你的命换他的命，要拿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做代价。”

宾客如麦草被佛像大肆收割，一大片一大片地倒下只余一张皮。

很轻松，因为这些人本也或多或少许了些愿望被他吃得差不多了。

然后佛像附在施芳芳耳边呢喃：“聪明，当然你们不相干，但顺口吃一点当开胃菜也没什么。”

由于这孩子聪明，佛像吃起来额外好滋味一点。

贾芳瞪大了眼，迅速消瘦成一张皮，人皮贴向地面时，尖叫声犹绕梁。

知道要吃到自己身上了，丽达这才开口：“所以，覃霭，你认了我当儿子是吧。”

覃霭连一点眼神也没分给丽达，趴在棺材边等他的宝贝儿子饱满起来。

“当然。”

“可我不是你儿子，我是个女孩。”

覃霭扑哧一笑：“看看你那胡子，再看看你这身板。我儿莫不是吓得讲胡话了不成。”

佛像在丽达身边绕了又绕，不信邪地啃食起她内部的血肉。

被弹开了一瞬。

丽达见手心里的符纸无火自燃，知道是起了作用。

冷声对空气中的佛像说：“笑谈，你好好看看我是谁，是七尺大汉刘一枝，还是一个女孩。”

佛像于是在空气里现身，露出上半截悲天悯人的身子，念着佛号。

“吾乃真佛，并非什么‘笑谈’。施主魔怔了不成？”

丽达眼睛发亮地召出骨笛，喃喃念了几句咒便催动出细微的水汽附在笛子上。

她喝了一声朝佛像头上敲去。

“不过是个泥菩萨，称什么真佛？”

佛像被震得头疼，额角流下一滴泥水。

这绝不是刘一枝做得到的。

祂对丽达怒目而视，一挥手灭了所有的灯。

永夜的风又向丽达身上吹去。

眼睛一路暴涨到丽达的下眼睑，却再也无法前进一分一毫。

佛像大怒。

黑暗中畏畏缩缩走出一个提灯的老人，无限逼近丽达，终于让她左眼变成重瞳。

老人颤颤巍巍地伏在佛像旁边无声地告罪，从头到尾不敢看佛像一眼，又隐进黑暗里。

丽达一抹脸，那些眼睛都闭上眼。

丽达本就是非生非死之人，又被小孩赠予了一点灵气，体内还藏着其他怪谈的派生物，所以无法被阴阵彻底同化。

佛像又念了声阿弥陀佛，消散在空气里。

“女施主，我们后会有期。”

旁边的覃霭，同一时间也不声不响地变成了一副人皮跌进棺材里，和自己亲亲儿子的人皮堆在一处。

仪式失败，收走覃霭的命是理所应当的，也不用佛像再编什么借口了。

覃镇长死前都在期待儿子复活。

仆从们涌上前哭他们死去的主人，丽达脱下喜服外袍闲庭信步地走出了厅堂。

厅堂外康顺还在打转，丽达眼尖认出他的外袍是斐佰的，问他：“斐佰呢？你是谁，康顺吗？”

康顺磕磕绊绊讲了自己看到的。

丽达朝祠堂方向遥遥致意，权当吊唁。

祠堂里，高大的塑金佛像有了呼吸，迈步走下供台，牌位纷纷倒扣。

祂有了绝大多数血肉，现在只差被香火熏陶的骨，与万民之皮。

覃家列祖列宗，无颜见世人。

丽达认为当务之急是趁覃府混乱出逃。

太阳暴晒，却无几分暖意，丽达甚至能嗅到类似永夜夜风的味道。

看来佛像吞食更多血肉后实力愈发深厚了，开始模糊白天与夜晚的关系。

丽达带着康顺走在去守墓屋的路上。镇上空了很多，见过丽达穿着新郎服迎亲的群众窃窃私语起来。

不多时就脑补出一场断袖新郎带着相好逃婚的戏码。

然而真相比这更劲爆。

到了坟旁屋檐下，丽达敲门喊着：“老人家，您的孙子我带回来了。”

老人笑呵呵打开门：“山雨欲来啊。”

丽达面色凝重。

也许是出于尊重，也许是谨慎，佛像入夜才来。

他吞掉镇民们供奉的一百三十二座佛像，长明灯无风自灭，镇上再无一点光源，路人们似梦似痴。

坟山上，无数人皮破土而出，皱皱巴巴，飘向佛像身体里。

羊宅、柳宅、覃宅亦是如此。

黑暗中流玉琴声阵阵，似庆祝、似哀鸣。

佛像身后是提着灯笼的永夜镇民，祂双手合十，一步比一步走得更像人，皮肤渐渐长出，脸色健康红润。

祂走过镇中心那还没修好，可能再修不好的随随便便坐在高台上的佛像，深深地看了一眼。

走到守墓屋前，叩门。

老太叫康顺和丽达藏好，十分坦然地开门。

丽达曾质疑这个计划，但老太说，这也是她赎罪的一部分。

丽达搞不懂老太曾犯下怎样大的罪，要用一生来赎，还要以身饲怪谈。

老人家的眼神太决绝，丽达只能尊重。

佛像开门，见面前老得像老松树的老太以包容一切承受一切的姿态对祂笑。

老太面前，是一尊与活人无异，长得与镇中心佛像一般无二的顽童相的佛像。

佛像进屋关门，外面一地的提灯笼者都匍匐在地，静静等候他们的苦主。

阴阵是自主形成，核心为愧。佛像之所以能操纵他们，无非是因为祂是他们愧的对象，所以祂一站在那，提灯者便折服，不敢看祂一眼。

佛像自然而然地坐在唯一的那一把椅子上，姿态闲适。

“我问你，我叫什么？”

老太目光涣散地盯着出声的地方。

“我是个瞎子，认不出你是谁。”

佛像耐心地扯过老太的手摸向自己新生的脸。

那双极为粗糙的手逐渐颤抖。

佛像满意了。

“看来你已经认出我了。”

老太笃定道：“你不是他。”

佛像容不得被否认，愠怒道：“我就是他，我即为活佛。”

老太摇头。

佛像站起来步步逼近老太。

“我有活佛的血肉，我长着活佛的骨，我还有你们的皮。我不是活佛，谁是？”

“血肉并不全，活佛不杀人。”

这句话完全戳中了佛像的痛脚，他掐住老太的脖子，急切地说：“马上就全了。我不杀人，只渡人。世人溺在七情六欲里不得解脱，我便从**中生，替他们满足，渡他们解脱。因此，我即为活佛，我即是**。你也有不得之苦，我替你解脱。”

祂吃了她，囫囵吞枣般。

事与愿违，没有补足血肉。

更超出预料的是，老太最大的**并不是赎罪死在活佛手中，而是解决活佛的顾虑。

佛像那张稍显僵硬的新生的脸开始不稳定起来，一会儿是顽童般的面相，一会儿是老太的脸。

佛像尖叫：“你竟没有吃他，该死的，那最后一块肉在哪里？”

老太怜悯地说：“就在此地。”

佛像闻了又闻，只闻到泥土的味道，很亲切，此外就是两个生人的味道。

祂需要汲取一些无关痛痒的血肉来壮大自身对抗老太，于是急不可耐地翻箱倒柜抓起康顺就要吃。

丽达一笛子敲开祂的手，佛像无所谓地张开嘴涌向丽达。

直面祂，就是直面无数人的**。

“我要升官发财死老婆。”

“愿承祈高中。”

“我想要三妻四妾奴仆成群。”

“那个老不死快死掉让我继承财产。”

“嚼舌根的人都去死吧。”

“生儿子生儿子！”

……

这些各式各样的低语冲击得丽达脑袋发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