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浣溪准兰钰一日休沐,但要他戌时之前必须回到祭祀祠,他便跟着温迎一路回了圣女殿。
“下个月我会参加鹤乔的婚礼,我需要留意鹤夫人的情况。”温迎说:“到时我会带上你。”
兰钰有些受宠若惊,支吾道:“婚宴宾客众多,我跟随您露面,会不会…”
温迎看着他眼睛:“我在你身边,不会有事。”
“况且这段时间你也学了不少,总得带你历练一下。”
兰钰被盯得心跳一滞,心尖最敏感的地方泛起酥意。
温迎道:“你最需要掌握的是蛊为己用,王蛊的能力发挥到极致,有焚天之势。”
温迎的蛇镯磕在桌角,清脆声响惊醒了殿角蛰伏的碧鳞蛇,她弹指震开玉蛊笼,“现在,试着控制它们进笼。”
作为圣女的爱宠之一,兰钰对于驯化“同门”这件事一直跃跃欲试,只见三条碧鳞蛇蜿蜒游走,呈三足鼎立的势态将他包围。
兰钰半跪下来,直视那对竖瞳的瞬间,碧鳞蛇弓起蛇身呈攻击状,却迟迟未有动作,兰钰伸手在那对毒牙上一碰,碧鳞蛇突然针扎般蜷缩着盘起。
另两条在飞扑向兰钰的刹那,分别被擒住了七寸和蛇头,他用蛇骨香灰暂时迷惑住它们,一声哨响,三条碧鳞蛇乖顺地朝蛊笼爬去。
就在入笼前,碧鳞蛇毫无征兆地破开兰钰设下的迷障,暴起般疯狂扭动身体,向近在咫尺的温迎攻击去!
兰钰一句“当心”还未喊出口,在毒牙咬上手背的前一秒,温迎翻转手腕躲过一劫,抬手触及碧鳞蛇下颌时,三条来势汹汹的狂躁毒物瞬间定格,像是嗅到熟悉的气息,碧鳞蛇软下身来,先后蹭了蹭温迎的手,自觉回笼。
“不行,还不会收势。”意料之中的结果,温迎也十分平静地点评,兰钰保持着半跪姿势与笼中物相视,冷寒的眼神里藏着深不可见的妒意。
“等你能利用蛊王血的时候,世间万物皆可下蛊。”温迎说话间走到一株盆栽前,捻起花叶,“像这般有生命的东西,日后都能为你所用。”
“当真?”兰钰似懂非懂地偏头,眼神却明晃晃盯着温迎。
“除…了…我。”温迎回以锐利的目光。
兰钰一言不发地拆开手上的纱布,将凝着血痂的手触碰上花蕊,他低念咒诀,蛊毒丝丝缕缕渗出伤口。
于是,两人亲眼看着明艳鲜活的花瓣瞬间僵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成腌菜。
“……”兰钰微怔,情急之下,用力将伤口攥出血,“我这就渡些生气!”血珠还没沾到叶片,花茎就像是发出无声的惨叫,花瓣发黑脱落,整株花像被抽干了一样。
死了。
兰钰目瞪口呆。
他没敢去看温迎的脸,收到身后的手微微发颤,耳畔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我养了十二年的雪魄兰。”温迎用银镊子夹起一片卷曲的枯瓣,“用幼蛇血浇灌才养出的四季不败。”
“我带过去让虞祭司教教我…”兰钰还想补救,温迎打断他:“再放血,你也快死透了。”
“你身上碧玉蝉弄出的伤,有剧毒,没处理好前,你的蛊血不能直接用。”
温迎今早就看出来了,他身上的伤口根本不是虞浣溪的竹叶刃,分明是蝉翼割破的。
这家伙用毒蝉模仿虞浣溪的叶刃偷偷加练,这点心思她还猜不到吗。
兰钰解开上衣,温迎亲自用药蛛丝给他疗伤,药蛛爬过伤口清出瘀毒,再吐丝缝合,满身撕裂的伤痕眨眼间愈合大半。
温迎收拾出一铜盆的染血纱布,兰钰穿衣的身影映在屏风上,窸窣一阵,她绕过檀木屏风时,兰钰正垂首整理腕间银扣,穿的是温迎给他新购置的玄色劲装。
玄色锦缎勾勒出精瘦的身形,掐出苗刀般凌厉的腰身。
“可还合身?”
“合身的,多谢主人。”兰钰羞涩垂眸,反倒不敢看温迎的眼睛。
每次温迎给他选裁的衣料,用的都是最上等的云绫锦,可谓寸锦寸金,除此外,兰钰身上每件银饰都是苗疆珍品,温迎也毫不心疼地扣在他身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温迎是真舍得,兰钰自己又怎会不知,他只放纵自己有一刻自作多情的想法——比起那些不近人情的规矩,温迎对他是最上心的。
他才是圣女身边唯一亲近的,贴身侍奉的人。
这样的念头让兰钰心里一直以来的空缺,此刻被一种诡异的安全感填满。
温迎用银簪挑起他腰间玄铁链,心道:穿的人模人样,可惜还是个花架子。
温迎道:“你今晚怎么打算?若是留下,我就去做饭。”
“可虞祭司嘱咐我,需在戌时前回去。”
“那就算了,我想想能吃什么。”温迎苦恼起来,突然问:“虞浣溪给你吃饭吗?”
兰钰顿了顿,回道:“她让我在戌时前回去……就是要我准备晚膳。”
“啪”的一声脆响,银簪在温迎手中生生折断,寒意在空气中蔓延开,她勾起一丝轻蔑的笑意,“虞浣溪还挺会用人,我的蛊仆还吃着我做的饭,她倒使唤上了。”
温迎也不知道这股不平衡从何而来,思来想去又得拿兰钰撒气。
兰钰当机立断:“我这就去给主人准备。”
“不必了,我一个人也吃不了什么。”温迎把银簪碎片扔到窗外,明示他:“你可以走了。”
“那主人答应的心愿…”
温迎不耐地看向他,“忘本的事情你一件不落。”
兰钰轻笑出声,眸光流转,温声说:“那就,求主人为我笑一笑。”他微偏头瞧着温迎,眼角弯起,模样期待又认真,暗色衬得他张扬的五官多了几分冷峻感。
容貌生的倒是好看。
温迎一眼看去少许地入了神,说实话,兰钰性子温顺,和她饲养会扎人的毒虫不同,驯养初期想上手摸,那些东西就提起尾针和倒刺朝着她。
兰钰凝视着她,目光半分不退却,温迎反倒是忍俊不禁地垂下了眸,只见她舒展眉眼,缓缓勾起嘴角。
那笑容温柔清丽,琥珀色眸子里浸着笑意时,周身的霜色都化开三分,如山雾沁润的冷白茶。
兰钰神情一凝,就这样生生跌了进去,眼底沉浮着晦暗不明的情愫。
他恍然失神,语气温柔得不像话:“……主人好生漂亮。”
温迎微愣之余敛了笑容,没回应他的话,拨弄耳发的动作少许有些不自然,她默然打开手边的白釉坛,扑鼻而来的是狭裹着浓郁香甜的酒酿味。
“其实我想奖励你这个。”
兰钰喜甜,温迎便将当年她拜师时亲手埋下的甜米酒搬了出来,原想等日后出师,学有所成之时,这坛甜酒也成老酿,却没想温迎本命天蛇,最忌沾酒。
二十年甜酿,远比兰钰在街摊所尝的香醇,入喉回甘,有甜意席卷上心头。
兰钰难掩惊叹之色,此等佳酿必然十分珍贵,便问道:“主人不喝吗?”
“蛇蛊在身,不能饮酒。”温迎嘴角轻轻漾起,她想到当年万蛊朝宗一战后,继任圣女那晚,她破戒浅尝过一杯,不过半盏茶功夫,天蛇蛊沾酒躁动,她拖着绵无力的身躯倒在婴冢林边。
虞浣溪发现她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温迎发丝散乱,衣衫不整地蜷缩着,还在昏睡,所幸婴冢林鲜少有人经过,否则温迎失智的情况下,指不准早就名节不保。
从那之后她便滴酒不敢沾,只是可惜了这坛甜酒。
“主人不可沾酒,好,这点我记住了。”兰钰信誓旦旦地说,温迎突然抬眼看他,话锋一转:“若我喝一口,你不许告诉虞浣溪。”
两只手同时按上酒坛,兰钰蹙眉厉声:“不可,天蛇为阴,蛊性为情,沾酒…!”后半句被他咽回喉间,“主人怎能明知故犯?”
“看来罚你的蛊经没白抄。”温迎笑意转寒,沉眸带了几分挑衅,“你胆子确实变大了,还敢拦我要做什么,虞浣溪平日怎么教你的?”
兰钰哪敢反抗,自觉起身拱手相让,“主人若真要饮,我先告辞便是。”他顺从退下,只须臾又推门回来,表情惊疑道:“不对,不能走!我得留下守着您才是。”
兰钰自言自语时,温迎手还悬在酒坛上,她低头轻笑了声,甩手将酒坛抛至兰钰脚边,坛底转了两圈平稳停住,“我不喝,你带走吧,别误了练功便是。”
兰钰拎着酒离开时,天色渐沉,他回头望见圣女殿灯火亮起,纸窗倒映出温迎燃香的身影,风吹铜铃,惊落残叶。
他突然有些挪不动脚步,自从跟虞祭司拜师后很久没回圣女殿了。
在他出现之前,温迎一直都是这样生活的吗。
无人造访的圣女殿,就连她所经之路,毒虫蚁兽也自行避让。
未经允许,不可触碰圣女。是她立的规矩,也是苗寨的禁忌。
兰钰霍然想到温迎第一次抓住他的指尖,眼里有转瞬即逝的欣喜,以及她笑时如月光洒下澄澈。
他一步步踏下石阶,往远处祭司祠的方向走去,竹林一路弥漫酒香。
日暮西沉,温迎准时进厨房觅食,灶台最显眼处用碧鳞火温着一个食盒,打开是最合她胃口的三菜一汤。
她久久未动,落寞的暖意渗进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令她心绪不宁。
*
夜沉时分,虞浣溪手握银镯伏于案前,另一手执刀细刻,寂静大堂唯有她雕银的刮蹭声,和兰钰静坐调息的呼吸。
虞浣溪不时分他两眼,防止他走火入魔,这小崽子跟她和在温迎面前判若两人,除了练功一个字不愿多说,除此之外,他还有个怪癖,睡觉时喜欢把系着镇魂铃的发带缠在腕间。
虞浣溪正瞪他时,兰钰仿佛感受到视线,冷不防睁眼与她对上,虞浣溪便怂恿他:“要不来看看怎么雕的?苗家人怎么一点兴趣没有。”
兰钰摇头,没回话。
虞浣溪冷笑一声,自顾自道:“那你跟阿迎真不一样,她就喜欢收藏这些,一匣子银饰还总说缺了件什么。”
不多时,虞浣溪只觉得光线越来越沉,再回头,兰钰就一声不吭地抱臂站在她身后,俯身凑上,“有兴趣的话,给教吗?”
虞浣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