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上。
太监通报皇帝来了。
彭休梗着脖子,眼睛快把天花板盯出一个洞了。
大殿上的人分站成?几团,方才吵得热烈,此时静下来。但纷纷斜眼对视,谁也不肯让谁。
申其蓁进来后众人脸上神色各异,目光悄悄在她身上上游走,她倒是没什么反应。
除开大臣和南越使臣之外,还多出来了几个人,应当是不久前才到的。
申时颜是目击者,他自然来了。后头跟着他胞妹,连山公主申思宁,以及德妃。
申其蓁跟在皇帝身边,面无表情平视前方。以彭休为首的南越使臣,见到申其蓁如此泰然自若,心中更是不平。彭休率先发难,“陛下,臣等千里迢迢,为了两国友好而来,一路上克服不少山难水险,还应付各路盗贼,途经多少磨难,我等也在所不辞,只因这古玉珏关系两国未来友好大事,我彭休便是路死途中也便罢了,但现下发生了这种事情,臣实在难忍!还请陛下给臣等一个说法,让臣有法交差!”
皇帝道:“事情朕已经问清楚,古玉珏落水定然不是故意的,宝物丢失非公主所愿。但彭卿勿急,此事朕一定给你一个说法,况且这古玉珏只是掉进了水里,并非损坏,派人找到就是了,大可不必这般着急。”
“找到自然最好,可云镜湖这般大,二皇子殿下派人找了这么久都未能找到,臣见不到古玉珏的下落,心中实在难安。况且当晚公主扔掉古玉珏乃是我亲眼所见,绝非不小心!二皇子殿下可做证,公主先是一言不发拿走古玉珏,后在云镜湖边争吵后就径直扔掉了古玉珏,不妨二皇子殿下出来说说,公主是否为故意为之。”
皇帝朝向申时颜,道:“时彦,你来说。把当晚上发生了什么都说一遍。”
申时颜不动声色,微微行礼后,将那晚上的事情大体说了一遍,然后道:“儿臣的确看见古玉珏是从皇妹的手中掉出去的,可傍晚灯光黑暗,皇妹情绪激动,是否为故意儿臣也不能妄下定论,是非如何恐怕还要皇妹自己说。”
彭休大怒,“二皇子殿下,你怎可说不知,连臣都清清楚楚看见公主是故意扔掉的,您离公主最近,怎会说不知!”
“我与皇妹发生口角,此事彭大人可看见了?”
彭休道:“是看见了,可那又如何?”
“既然如此,我便没有说谎,天黑是真,争吵后情绪激动是真,我确实没看清楚,与我距离多近没有关系。”
彭休跺脚,差点要在朝堂上破口大骂,“臣在南越时,向来仰慕北苍名士豪杰众多,以为北苍人直爽豁达,不玩弄心计,怎知结果实在让人失望!”
申时颜漠不关心,“彭大人到北苍时间太短,还没领略到我北苍的爽快直接之处,殊为可惜。”
彭休被嘲讽一番,牙关都咬紧了。转口应对道:“古玉珏乃天下至宝,当年我南越皇帝得此宝时,斋戒三日,沐浴焚香迎接它来,此诚心使得至宝保佑我国安稳几十余年,现今古玉珏到了北苍地界,就算风土人情不同,合该在交接之日出现才对,不论公主到底是什么心思,古玉珏在公主府丢了,陛下总该给我们一个说法!”
皇帝沉默,彭休说到点子上了,他又无法回答。渐渐黑了脸,往申其蓁那看了一眼,却见后者目不斜视,似乎根本没将这当回事。
皇帝一拍龙椅,沉声道:“既如此,永乐说几句吧。”
申其蓁转了转眼睛,坦荡开口道:“彭大人口口声声古玉珏古玉珏的,像这东西是你的似的。你不是要把它送给我父皇吗,既然送了,在哪里怎么样,彭大人何必管。”
彭休顾不上礼节,手指着申其蓁,全身发抖,几乎要气晕了过去。大喊:“交接之日没到,我还没送出去,怎么不能管!早闻永乐公主刁蛮任性,今日果真见识到了!”
“掉了便是掉了,难不成要本公主亲自给你去捞吗?”
“公主因为图一时快意而造成这种结果,难道公主一点悔改之意都没有吗?”彭休高声道。
申其蓁被当众指责,登时也气性上来,大声道:“一个破玉而已,也使得你这般来刁难本宫!不知晓那玉有什么功效,称得上天下至宝,难不成能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一词,不知戳住了南越使臣什么关节,各个脸色都变了些。
彭休知道申其蓁想扯到刘复一家人身上去,不管不顾道:“臣想要不多,公主邀请臣到公主府一番耍弄,无论如何臣也要得到公主一个道歉,否则,公主便想想,往后天下人要怎么议论公主吧!”
“好了!”皇帝阴沉着脸色,“彭大人也不要这般咄咄逼人。能了则了。”
彭休大惊,“这如何能了,古玉珏只此一块,就这般丢了我们要找谁说理去!”
“这也是。”皇帝站起来,问道:“难不成南越想跟朕对着干么?”
使臣登时噤声,殿内霎时安静。
使臣左右看看,声音和姿态已经与先前改变不少,低声道:“我等只是想要公主一个态度,回去后才好交差。”
皇帝看向申其蓁,申其蓁却冷眼瞪着彭休,不肯开口。
气氛僵持之下,德妃忽然站了出来:“陛下,各位大人,此事我也有错,彭大人生气,不妨臣妾先向彭大人致歉。”
皇帝不耐烦,揉揉鼻梁道:“对了,你怎么来了,又为何道歉?”
“此事说来……臣妾也很是惭愧,是两个孩子之间起了争端,臣妾没能处理妥当,才出了这样一大错事,要怪都怪臣妾,还请陛下责罚。”
“先说说到底是什么事。”
德妃道:“先前如意误会思宁将她玉佩不小心摔碎了,当时臣妾问了思宁的,她说并不是她摔碎的,玉佩碎了又无法复原,臣妾只好找了另外的好玉赔给如意,恐怕如意还是不高兴……陛下将这古玉珏赏给思宁,如意心里……”
德妃怯怯地望向申其蓁,申其蓁却十分生气,指着站在德妃身后的申思宁道:“分明就是她故意摔的!”
申思宁脸色惨白,快速看了一眼左右,然后深深埋下头去。
皇帝蹙眉,“这事朕知道,不是已经过去了么,怎么又提起了。难道如意当时还没生过气?”
皇帝问申其蓁,申其蓁怔了片刻,当日情景重现脑中。她瞧见申思宁将她的古玉珏摔碎,怒不可遏,立即去向皇帝告状,但皇帝听完事情原委之后,却没什么反应,德妃恰时赶来,哭哭啼啼说着申思宁并非有意,申其蓁是误会了如何如何。
那时德妃带来几块好玉让申其蓁挑选,希望申其蓁能够平息怒火。但申其蓁吼道:“那是我母后留给我的!这些玉怎么能比得上!”她记得就是说完这句话之后,皇帝突然大发脾气,让申其蓁赶紧回去,不要使小性子。且那时皇帝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冷,把申其蓁吓了一大跳。
她从来没被皇帝这样对待过,没被皇帝用那样冰冷的眼神瞧过,心凉了一大截。回到公主府后,闭门关了自己好几天。
此时皇帝就像当时那件事已经处理妥当一般,让申其蓁不晓得要说出什么话来。
申其蓁憋得脸颊通红,望着皇帝,眼中似乎有极度的委屈。
“那便是说,”彭休上前一步,“公主就是因为自己的小性子才拿古玉珏出气的?”
申其蓁满面怒容,四处看,觉得自己落入一个孤立无援的地步,又见彭休义正言辞地逼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后,冷声道:“彭大人要什么本宫给不了,本宫不明白彭大人为何有底气站在这里,不怕刘将军一家的冤魂缠着你一辈子不放吗!”说完不顾左右,快步离开。
申其蓁终于把刘复的名字提起,南越使臣的面上也不好看。确实是事情复杂,他也暂时无法应对。
申其蓁跑出去后,一时心绪难平,她埋头走路,惊了一路的太监宫女,纷纷在她的身影后边行礼边喊着:“公主……”
然后没看路嘭的一声摔在地上。
身上叮铃哐啷掉下些东西,申其蓁疼得厉害,趴在地上缓了一下才撑着站起来。
她拍去膝盖上的灰尘时,一只玉骨修长的手伸到她面前,上面躺着一枚破旧的平安符。
*
“公主的东西掉了。”
说话人的声音很好听,申其蓁静住没动,心跳骤然加快。过了会才看向对方。
上京城最让人称赞的容颜出现在她眼睛里。对上的目光平静疏离,眼尾处微微柔和,像是昭示一场风雪的结束。
申其蓁眼睫颤了颤,半晌才慢吞吞从施辰手上重新接过平安符。
“……你,你来了。”
“是。”
她小声问:“为什么没去我的生辰宴。”
“臣外出办事,耽误了公主的生辰,会送礼给公主陪不是。”
“我不想要你的礼物,我只想让你陪我。”申其蓁委屈道。
她在旁人面前刁蛮跋扈,在施辰面前,却总是收起性子。
施辰顿了顿,道:“公主方才摔倒了,臣让人带公主去休息吧。”
“你又要让我走了?”申其蓁急切道,“我想跟你多说几句话,方才在大殿中……”
“……臣?有事。”
申其蓁殷切的目光?在他的冷淡中渐渐败下阵来,最后失落道:“好,我知道了。”
??她在原地默默看他走远。?直至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红墙尽头。
*
太监林禄海告知皇帝,施辰已经来了,正在偏殿等候。
皇帝立即站起身来,借口去休息一阵。几个朝臣看懂皇帝的意思,直接跟上,一同躲进偏殿之中。
朝臣见施辰来了,招呼了几句,皇帝问候:“回来了?路上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多谢陛下关心。”
皇帝点了点头,“你来的正好,他们吵得厉害,朕有事情想找你商议。彭休把朕紧紧咬着,非要朕给他赔偿,朕心里正烦呢。”
施辰道:“彭休来此本就不单单想送礼,既然古玉珏失了,他手上有把柄,自然想要得更多。”
皇帝脸阴沉着哼了一声。
一位朝臣站出来,“陛下,当真不必忍着那个彭休,他就是蹬鼻子上脸。臣以为永乐公主说的正是,那古玉珏本就是要送给我们的,在我们北苍地界不管是丢了还是碎了,都跟他没有关系,他这般急切,瞧来恐怕不想把这古玉珏送出来呢!”
另外一名朝臣附和,“本就是如此,边境的冲突还没解决,他们到底有什么底气在我们面前嚷嚷!”
皇帝愁眉不展,朝臣打量皇帝脸色,上前道:“陛下,现今南越国中混乱,正是攻打好时机,且我们也有正当理由,边境常年动乱,刘复将军一家死在南越马蹄之下,为了边境和平,为了给刘将军一家报仇,我们是师出有名,正义之军!”
皇帝左右走了几步,没有回应。
朝臣不明白皇帝犹豫的理由,还在极力劝说,“南越雄踞南方,对我北苍终是一大威胁。如今好不容易落到贵妃和太子争权,国内动荡不堪的局面,现在攻打定能取胜。”
又继续道:“就算那彭休将古玉珏送来了,可这又如何。他不送来,到时候兵临城下,为了保命,迟早都会将它拱手奉送。他现在送来了,也不代表我们答应和谈,直接将那彭休杀了,反正古玉珏不在,便说古玉珏是被彭休在路上弄丢,彭休一死,天下人谁知道真实情况。”
朝臣一力劝说,皇帝却一语不发。
施辰平静开口:“南越可打,但未必是好时机。虽说他们国中动乱,但到底兵力强盛,并非一时就能攻打下来的。一旦开战,必然要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我国虽然能打,却不得不提防西北方的月龄国。这些年月龄发展迅速,大有想往中原吞并的心思。与南越开战恐怕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月龄小国,不足为惧!还是些草原上跑的野蛮人呢,我北苍武力建国,国中良将众多,士兵训练有素,就算月龄趁机偷袭,也能抵挡住他们,可对付南越的时机实在是可遇不可求,不能轻言放弃啊!”
施辰道:“许大人再仔细想想,国内太平不过十几年的事情,百姓不愿打仗,发动战争民愿不高,况且四处还有未解决掉的匪寇。攻打南越,现今恐怕还不够。况且南越虽然内乱,各项兵力都未受到影响,目前南越太子还在其位掌权,他能力强干,就算此时被贵妃压了一头,也绝对不是他的虚弱时机。”
此话说完,其他大臣安静下来。施辰说的很有道理,朝臣虽然心有不甘,但不得不再斟酌其中话语。
现下无人说话,便都将皇帝看着。
皇帝一动不动,半晌后道:“此事以后再议,彭休还在外头,先把这麻烦解决再说。”
群臣答应了,回到正殿中去。皇帝单独将施辰留下,对他道:“施卿所言甚是,朕会好好考虑,但若是不打南越,彭休如何对付?不给他一个好的交代,打又不打,和谈也谈不出一个好的结果,岂不是怎么算都吃亏?”
施辰拱手道:“彭大人有求于人,把他想要的给他,便能促进两国修好,对陛下也有益处。”
“那你说,彭休想要什么?”
“一则,彭休是南越太子的人,地位高,千里迢迢来此,不过是为南越太子筹谋。二则,彭休作为南越使臣,要维护国家体面,被公主冒犯,所要的,恐怕还要公主一个道歉。”施辰毫无波澜说完。
皇帝幽幽道:“可永乐是个犟种,她大抵是不愿道歉的。朕也不想逼她……她不晓得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竟然知道刘复一家人的事,吵闹着要朕去讨要公道,存的是跟方才那些想让朕出兵攻打南越的人一样的心思。”
施辰立即道:“公主的确有错该罚。”
皇帝挥挥手,“罢了,她还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只会意气用事。南越国面子的事情朕会给彭休一个交代,不必勉强如意道歉。”
施辰静静听完,末了应了一个好字。
商议完毕,施辰随皇帝一同到大殿上去,彭休一见到施辰,身子顿时就僵硬了,一直暗中盯着施辰,像是瞧准了猎物的豹子。
他早就听过施辰的名号,这才是北苍群臣中真正有分量的人。大殿上争吵的群臣,恐怕还不如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一两句话份量重。
“久闻施大人名声,今日一见,果真是人中龙凤,令人钦佩。”
施辰微微低头,“彭大人过奖。”
“既然施大人来了,不妨说说,这古玉珏的事情,要如何处置吧。”
“彭大人为两国友好,不远千里而来,自当有所回礼。我去南方办事时,了解到边境之争大约是因为两国关税差别。不妨趁此机会,及时商谈各方关税,减少以后边境区域的摩擦,彭大人以为如何呢?”
“这……”彭休没想到,施辰一开口就说出这样重大的事情。重修边境条约,说明北苍的确有修好两国关系的心思,且此事一旦达成,对太子争取民心也有很大的好处。看来施辰十分了解南越国中的情况,直接说到了彭休心坎里。
施辰一句话,彭休心潮澎湃。
这个年轻人,往后必定是南越的麻烦。
先前他以为,永乐公主将古玉珏扔进水中,恐怕有皇帝的授意,毕竟两国边境之事十分敏感,南越国中又动荡混乱,他害怕北苍起乘人之危的心思,故而变相拒绝古玉珏,但又想保留古玉珏,所以才选择巧妙地将古玉珏扔进水中,而不是直接摔碎。
但眼下看了一番,皇帝不想开展战事的可能较大,这古玉珏的事情或许真是因为永乐公主和连山公主之间的矛盾有关。
彭休心思稍定,不过不能立即松懈,毕竟国宝被扔,算是一种耻辱,他身为使臣,此事也要圆回来。
调节关税的问题是方才施辰和皇帝商量的,施辰知道彭休在担心什么,故而直接像皇帝提了这个建议,皇帝起初还有些犹豫,觉得不必在关税上做此让步,但施辰道:“彭休生性多疑,不做到这种程度,他是不会信的。今日彭休敢进宫,还态度强硬,恐怕是早就准备好后手的缘故。古玉珏毕竟珍贵,并非北苍一国想得,这口实若是落到其他国家手中,恐怕会招来大麻烦。故而此时先安抚好彭休才算妥当。”
皇帝深以为然,后见彭休反应,知道一切都在施辰意料之中。
转折一来,大殿上的气氛轻松许多。皇帝适时站出来,对彭休道:“朕体察诸位大臣,也知晓这事情该有个结局。那日是我儿生辰宴,没有过好朕本就心中愧疚。想来那晚上的起因皆因那个焦恒,让我儿心绪不宁,一时之间才有此等差错,算来算去在他头上。各位大人要一个交代,朕便给你们一个交代。”
“撤销焦家的调任,官降三级!”
殿内众人脸色纷呈,皇帝黑着脸,问使臣道:“各位大人,你们说呢?”
事情到了这个阶段,南越知晓皇帝执意要保全公主,无法讨回道理。他们根本不认识那个什么焦家公子,皇帝做此结论,也算是摆出了一个态度。南越没什么可说的,便压下口气接受了皇帝的建议。
彭休愣愣听完,支吾地说可。他心下诧异皇帝竟然能为了包庇永乐公主做到这种地步,以致颠倒黑白,不讲道理,看来传言中说北苍皇帝十分宠幸永乐公主,没有一丝作假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