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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明钦来江岭道,原不止为抗倭。
绍治十三年秋,陆明钦站在新上任的乾左卫指挥使宅邸前,温顺等门房通传。
彼时他刚袭了乾左卫佥事的世职——这事本该是几个月前就办好的,只不过陆佥事穷,才凑够孝敬卫所的银子。
凑钱的过程暂且不提。
十九岁的陆明钦穿一件鸦灰色直裾深衣,素银蹀躞革带,腰间一块青玉佩。与三年后如出一辙的挺拔与劲瘦,依然稠艳,只是比起日后在江岭的意气风发,更多几分忐忑的青涩。
像他这种家道中落又无功勋的小卒,零星一点祖荫闲差,放在众星璀璨神仙遍地的京城,实在不怎么起眼。
幸而一张脸实在出众,讲话也有趣,平日交游的圈子里,人缘还算不错。
新任乾左卫指挥使刚从地方调任京兆,陆佥事今日,是来贺沈大人高升。
门房再一次从里面出来,温声讲:“陆大人,我家老爷请您进去。”
陆明钦走进厅堂,见屋内端坐着一位武人,面目严肃。沈大人从甘州卫腥风血雨杀出来,看人的目光也带着不怒自威审视。
说来好笑,这样一个人,却出了名的惧内。
陆明钦低眼,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一点心意,还望沈大人不要嫌弃。”
陆佥事的贺礼是一对西洋玫瑰玻璃盏,盏身通透,嵌着鎏金描边并蒂玫瑰。从借银子的那位手里薅来的添头,陆佥事借花献佛。
东西轻巧,但胜在新奇,而且意头好,指挥使大人很喜欢。
沈大人端详着杯盏,表情柔和了些,讲,陆佥事有心了。
上任一周,沈指挥使去都司办差,虽然只是登记兵丁造册的小事,毕竟见上级,带去的人不能太磕碜。沈大人扫过卫所一众歪瓜裂枣,又想起夫人爱不释手的玻璃盏,没有片刻犹豫,便指了陆明钦。
陆佥事抱着档册安静跟指挥使身后。都司人来人往,各有其职。沈指挥使偶然与其中一两位见礼,却也没什么人把他俩当回事。
初秋的日光不似处暑炙烤,落在身上,仿佛也沾了些薄凉的萧瑟。陆佥事抬眼看着戗脊上的鸱吻,想,要是站上更高的位置,是否又是另一番光景。
他们到都司堂时,正遇见都指挥使送人出来。那人穿盘领右衽白鹇青袍,风姿明秀,挺拔清峻,似石间一丛新竹。
也担得起一句骨重神寒天庙器。
陆明钦不认识那人,只是看两位上司的反应,自然也知绝非等闲之辈。
陆佥事跟在沈指挥使身后行礼,不知是不是错觉,对面离开的时候,似乎多看了他一眼。
陆明钦把档册呈上去,听都司指挥使和沈指挥使闲聊,才知道刚刚出去的是兵部司选令,贺时行。
沈大人才从边关来,一时没反应过其中的门道,都司指挥使看着这个不开窍的旧识,恨铁不成钢:“这是冯尚书的学生。”
说的是礼部尚书,冯言。
“你也不想想,你为什么能回京城。”
沈指挥使十一年时因为弹劾严相国贪墨国帑,残害忠良,挨了廷杖,又被丢到甘州卫吃了两年沙子。此番调职明面上是说因为沈大人斩敌有功,可他接旨时,心底难免也有惊疑。
“且看着吧。”都指挥使意味深长笑了笑,“贺司选快要高升了。”
此后不到三个月,瑞雪莹莹之际,贺时行的那位师相斗倒了前任阁魁严介山,权柄交移,朝堂就此换了风向。
他们想起都司指挥使的笑,才后知后觉其中的关窍。
陆明钦原以为这事与他没什么关系,一个卫所,说他们离权力中心太远都像是抬举,位卑如芥,渺小的像城墙上一粒尘。
他的好上司又想上书,被都指挥使叫过去一顿骂,勉强算是歇了心思。
严介山罢相后一周,沈指挥使放衙时叫住陆明钦,让他跟他去松月楼赴宴。
卫所指挥使还算赏识陆明钦,这种交游的时候,也就顺便带一下。
毕竟陆佥事长得好看,带出去也不丢人。
松月楼里杯行交错,鎏金烛台琳琅照着歌舞,一晃的璀璨。
今日是左督府参议设宴,贺旧友归京。这位原本也曾官至太学司业,因开罪严党贬黜边地,而今虽未正式起复,但眼下这种朝局变天的时候,来贺一贺,也算做个顺水人情。是以同僚故旧觥筹相迎,一时也热闹非凡。
陆明钦他们当然只配坐在外圈,离主桌远得都看不清大人物的脸——若非他的好上司也算与司业同病相怜,怕是连这个机会都没有。陆明钦与身边推杯几巡,听他们说邹御史冒死上谏,参严介山十罪,天颜震怒,当即将严介山罢职查办。
又有人讲,可这都一个多月了,朝廷还没论他的罪呢。
第三个声音插进来,不是抓了罗嗣修吗,他可是严介山最倚仗的学生。我看这回严党那些人是完咯。
你们可小点声吧。第四个人小声打断他们的话。东南那位还在呢,听说他上书给老师求情了。圣上还说,严介山用了李大人,还是有功的。
话音未落,说话这位就被身边人推了一把。你这都哪听来的,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陆明钦心不在焉听着这些没影的话,见没什么人在意他这边,索性借口醒酒,躲了出去。
连去主桌敬酒的资格都没有的人,说起朝堂的事,怎么听都像个笑话。
都司指挥使也是这么骂沈大人的。
朝廷还没驳李部堂的折子呢,你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陆明钦在转角出了会儿神,深冬的风毫不留情割过皮肤。这滋味实在不好受,可陆明钦一时也不想回去。
他正犹豫要不要干脆找个借口回家,忽然见另一个人也躲出来。
有点眼熟,似乎是主桌的几位之一。
又好像不止今天见过。
身份太悬殊,陆明钦原该行礼回避,那人却主动过来打招呼。
“我们见过的,陆佥事。”他看着他,唇边笑意轻缓,“不记得了?”
陆明钦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是那位兵部司选令。
如今得称贺侍郎了。
青云直上的贺大人随意靠在栏杆边,也陪陆明钦吹冷风,笑:“陆佥事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陆明钦听出他话里一点轻飘飘的揶揄,于是反问:“贺大人炙手可热,不也出来躲清静?”
贺时行支着下巴看城郊寥落的灯火,不置可否。凛然的缄寂在两人间游过,他有意挑起话头,侧脸问陆明钦:“陆佥事是哪里人。”
“祖上在朔云,曾祖父时平乱有功获封世职,才来了京城。”
“这么说来,陆佥事也是忠良之后。”
“贺大人呢?”
“登州人。”贺大人叹了一声,“从前也算好地方,只是如今东南沿海倭患愈发猖獗,难免有波及。”
他顿了顿,依然语气平淡:“这几年严介山把持朝政,朝廷主绥靖。许多人也是有志报国,无路请缨。”
一阵风扑过来,吹得头顶灯笼摇曳不止,光影移换间,檐上冰凌熠熠生辉,竟也不输暖阁内的灯烛辉煌。
陆明钦抬眼迎上贺时行目光里的试探,唇边笑意不改:“李大人是养寇自重。”
方才那些人有一件事倒说对了,严介山罢相而未坐罪,靠的全是东南有位好学生。
江岭道总督李良符。
眼下东南倭患未平,就是为安定军心,圣上也得给李大人留几分情面。
沈大人想参的也是这个。
台面下的事,陆佥事明晃晃讲出来,其实有些僭越。但贺侍郎也没怪罪,只乜他一眼:“你倒是敢说。”
“世人都讲封侯非我意。”陆明钦懒洋洋倚着栏杆,语气散漫,“可功名利禄,谁又不眼热呢。”
“江岭道有个参将的缺。”贺时行漫不经心理了理衣袖,“我可以保举你。陆佥事应该也知道怎么回报我。”
陆明钦并没有应下,却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贺时行盯着陆佥事看了片刻,忽然凑过来。这距离对刚认识的两个人太亲密,以至于陆明钦下意识后退,却发觉自己后背抵着栏杆,退无可退。
“陆佥事眼里有野心。”细碎的气流撞在皮肤,轻飘飘的,甚至带了些戏谑与狎亵。贺时行附耳与陆明钦讲,“可惜不是严党,连袭官的银子都得当了自己去凑。”
严介山为相时大权独揽,朝中十之有七依附其为党羽,自然不愿见他彻底失势。陆佥事都混成这个样子了,又在沈指挥手下做事,底细自然是干净。
“贺大人消遣我?”
陆明钦侧眼看贺时行,声音里带了些愠怒,随即顿住。
“你怎么知道?”
“我说了,我们见过,不止一次。”贺大人秋水为神玉为骨,眼底的笑却带着轻佻的奚落,“陆佥事在卫府扮青衣时,我也在。”
他想起台上乱红稠李的艳冶,戏谑道:“很漂亮。”
陆明钦怔愣一瞬,随即扶上腰间的佩刀,眼底锋芒狠戾:“贺时行,你别会错了意。”
“我答应卫襄上台串戏,却也不是南院的相公。”
陆明钦为了凑袭官的银子,应卫公子的要求,在他生辰宴上客串青衣。
玻璃盏也是从卫襄那里拿的。
卫大人和陆明钦的父亲曾同戍密云,陆明钦和其子卫襄也是自小一起上房揭瓦的交情,卫襄有心帮他,一点恶趣味,陆明钦也不是很介意。
毕竟刚认识卫襄时,陆佥事还穿女装假装是自己妹妹,一个人唱双簧,骗得卫小公子情窦未开便知道了什么叫心碎。
卫襄刚升礼部主客清吏司主事,那天来贺的人不少,陆明钦在台上,倒是没注意贺时行也在。
更没想到那么浓的妆,贺大人竟然认出来了。
“陆佥事别生气。”贺时行若无其事退开,“你不是给兵部呈过请战化州的书信吗?可惜仇伯斋胆小,只忙着搞边市,不愿打仗。”
沈指挥忙着写奏疏的时候,陆佥事也没闲着。
他给父亲在兵部的旧识写了封信,分析如今边防情势,请调宣同抗击北虏。
乾左卫虽然清闲,却不比边镇,有刀光血影拼出来的功勋。
陆明钦还年轻,极目远望,也还有大把的时间消磨,没到可以留在乾左卫蹉跎余生的年纪,也不太惜命。
“既然想搏功名,我给你这个机会。”
那封信写得用心,贺侍郎也认同陆佥事关于征练新兵和增置火器,车营协战的想法。
贺大人看不上仇伯斋奴颜婢膝的谄笑,军队无力,所谓边市,也不过由着北虏骑在头上予取予求。
贺时行注视着陆佥事眼底丰沛的野心,云淡风轻笑了笑。
“不过打仗不是儿戏,陆佥事若是无能,谁都保不了你。”
既然陆明钦还算有血性,他也不介意推他一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