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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臣吵到散朝,周澈景都未置一词。
贺时行的折子留中不发。
冯言对此惶恐不已。贺大人却无动于衷。
张肃元上蹿下跳这么久,他实在厌烦这个人了。
每次都有他。
那案子从祝恩县越级递到卫襄那里,已属违制,内里的龃龉算计贺时行自然看得明白。若非卫襄压着当地把事情查清楚,案卷详实,只怕当时就要被张肃元拿出来搅事。
卫襄只在江岭道做了一年道台,因为是他们提携的人,锅就全给他背了,不合适吧。
要查案也不是这个查法。
让许四维搅事还不够,还想学他当年的手段,用卫襄和陆明钦对付他贺时行。
贺大人不信什么因果报应,也不可能由着张肃元胡作非为。是以他一面联络江岭的旧识查许四维和冯家的事,一面驳张肃元那些胡说八道。
陆明钦的战功实在帮了他大忙。至少他不用费心思保他的命了。
却一直没等到反击的机会。
直到贺时行去诏狱。
卫襄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他在最后的时候,还有心情跟贺时行开玩笑,说死得时机不巧,牵连了贺尚书。
他讲这句话时,眼底甚至有歉意。
可他实在累了。
到此为止吧。
用他的死,给自己留个清白,给明钦和顾以诏留个争情的筹码。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周景澈就算想玩烹狗藏弓那套,也不好顶着朝野的非议,一意孤行吧。
而贺时行那时候想。既然这是卫襄的选择,那他就帮他全一下心愿好了。
他当然谈不上磊落无私,或许这一点怜悯也配不上称作良知,但他确实可以帮卫襄实现遗愿。
是以他讲,卫大人不必挂心。
贺尚书不仅不需要卫襄道歉,还想谢谢他。
卫襄的死会成为朝局最后一根稻草。
张肃元骂的没错,他是借着卫襄的死兴风作浪。
却也不是给冯言脱罪。
他打算杀张肃元。
贺时行一直盯着张肃元,知道他在卫襄下狱时去见过苏珩。
说了什么不重要。真相不重要。张大人和他的同僚去过苏府,这个事,就洗不干净了。
死人不算什么,官员交游也不算什么,可在朝廷吵得沸反盈天这个时间点上,东南剿倭功臣、原户部侍郎一条命横在那里,死得那么惨烈,就是天大的事。
卫襄死的太早了。
朝廷还没给卫襄定罪呢。
明堂卫连供词都没有。
总不能现在把卫襄从坟里挖出来,让他签字画押吧。
就算苏珩想这么干,贺时行还盯着呢。
他敢这时候拿什么口供出来,等着群臣参他伪造口供蒙蔽君上吧。
而且卫襄尸体上还有伤。
张肃元真不要脸咬卫襄畏罪自杀,贺时行就请开棺验尸,让满朝文武看看明堂卫的手段。
——不过贺时行实在觉得这样实在太冒犯卫襄了。是以他只是一并把十七年的案卷,附上江岭他的人新发来的证据,在朝会再呈了一次。
百官闹起来,真逼急了周景澈,内廷是可以用廷杖杀威。可眼下刚有平定北庭的千秋功勋,皇上不大赦天下,还要大杀朝臣,是打算把自己的史书身后名扔去喂狗吗。
周景澈可以刻薄寡恩自私无情。但是朝廷得要脸啊。
总得给群臣一个交代。
张肃元,缇骑司,皇帝的名声。
那就只好牺牲张大人平事了。
安群臣的心,收拾掉张肃元,还卫襄的清白。
活着的卫襄得不到的清白。
还真得谢谢陆明钦,但凡他的功绩再差半分,所有人都得陪葬。
至于师相。
贺时行看着年迈的冯言,轻声讲:“李斯黄犬叹。师相若是愿意大义灭亲,亲自惩处那几个惹是生非的亲眷,还能功成身退,保得全家平安。”
冯言默然。
他看到自己学生眼底丰沛的野心。
贺时行等了七日,冯言递了折子,认下放纵家人的罪过,自请罢官,周景澈终于把他传到了长安宫。
却不是平日议事的君行殿。
贺时行穿过朱门重重的宫墙,举目飞甍峥嵘轩峻,照在日光里,边缘一道锋利的白光。过最后一道宫门时,贺时行想。朱门九重门九闺,难怪那些冤诉与直谏从未惊扰过君心。
罢了,真相从来也不重要。
身前引路的明堂卫礼数周全,恭谨道:“贺尚书请随我来。”
是那天给卫襄上药的人,抓王祁的时候也见过,叫蔺靖。
贺时行有点意外,苏珩竟然没杀他。
不过缇骑司内部的事……谁也说不清。
贺时行跟着蔺靖一路行至内宫的北辰殿,听见身前人说,贺尚书进去吧。
空荡荡的殿中不见内官立侍,画梁寂寥间,只有一个穿绛红官服彩绣麒麟的背影跪在正中。
是苏珩。
贺时行在明堂卫指挥使身后跪下,正要叩首,听见周景澈的声音从内殿帘幕后传来。
“不必跪。”
周景澈走出来,手里还……
拿着一条鞭子。
本朝既有太祖亲手鞭杀勋戚的事迹,也有大臣当庭打死奸佞的前例。
毙命廷杖者更是不计其数。
贺时行想,周景澈是打算按个暴毙的由头,把他打死在内宫?
他不至于蠢到觉得自己一封折子就能杀了苏珩。
诏狱死一千个卫襄也不值得周景澈抬一下眼皮。
比起鞭杀苏珩,贺时行还是觉得周景澈打死自己的可能性更大。
不愧是圣上,杀人诛心,连个死谏留名的机会都不给他。
帝王亲手执刑的千古殊荣,却偏偏史册无名。
第一鞭落下来,抽在苏珩后背。
贺时行又一次跪下。
“朕说过,你不必跪。”
周景澈瞥了眼贺时行,漠然道:“你如果非要跪,我就全了你沽名卖直的心思,抽死你。”
“——还密不发丧。”
他也只好顺从站起来。
周景澈亲手抽了苏珩二十鞭子。
执刑结束,贺时行看到鞭梢上有血滴落。
周景澈随意把鞭子扔到一边,鞭柄在方砖上砸出一声闷响,空荡荡的寥落。他看着他的弟弟血迹斑斑的后背,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滚吧。”
苏珩起身时晃了一下,周景澈手指微动,最终却只由着人退到偏殿。
明堂卫指挥使从始至终都很安静,退开时甚至还与贺时行见礼,眉目温驯,毫无怨怼。
全然不见先前在贺时行面前跋扈的影子。
周景澈低低叹了口气。
“子珣走的早,小珩在我身边长大。如今他惹出了事,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没教好,自然也该亲手罚。”
贺时行在那个瞬间想,原来卫襄的一条命,只值二十鞭子。
不对,其实也不该这么讲。
卫侍郎的命不值一提。周景澈本来就要他死,只不过他死的时机不对,不是身败名裂以罪受戮,却成了含冤负屈的贤良。
没用卫襄咬下冯言,还惹出这么大的事,的确是苏珩办事不力。
可也不必叫他来观刑。
“张肃元走后,苏珩来见过朕。”周景澈语气平淡,“他没有收张肃元的东西。”
贺时行迟疑看地上的几滴血迹。
“诏狱的事,朕也很痛心。张肃元买通了缇骑司的狱卒胁迫卫襄,逼得他用这种方式和朕陈情。”
贺时行忽然意识到,这是周景澈的妥协。
不是作为皇帝,而是作为兄长的劝和。
他给了贺时行一个交代,皇恩浩荡,贺时行也就不能再咬着苏珩不放,妄想玉石俱焚。
贺时行毕竟是吏部尚书,他若继续煽动群臣群起而攻,苏珩也得死。
周景澈不想杀苏珩。
张肃元有没有买通狱卒不重要,卫襄到底是被谁杀的也不重要。
朝野需要一个交代。
而皇帝要保他的弟弟。
和自己的脸面。
果然。果然。
贺时行听到自己心底刻薄的喟叹。
“贺尚书好魄力。逼谏君上,声震阙庭。用卫襄一条命,除去张肃元这个劲敌,打压明堂卫,还赶走了自己的恩师,留你大权独揽。”
现在是该跪的时候了。
“怕什么?”周景澈低眼看着他的动作,轻飘飘笑了一声,“杀卫襄的时候不怕,在朝会上讨公道的时候不怕,现在朕说你一句,就怕了?”
“朕看你七日前在朝会上进谏,可谓义薄云天。”
贺时行头颅低伏,几乎贴在方砖上,讲:“臣死罪。”
“你有什么罪?”
“臣悖上狂言,僭越朝纲,自知愧对君上,忝列阁台,乞求皇上褫夺臣职,明正典刑。”
周景澈盯着贺时行看了一会儿,殿外长风呼啸,和着殿内缄寂的君威,沉甸甸压在贺时行脊上。
良久,他听到身前的帝王嗤笑:“朕就该抽你一顿。”
“你请辞了,留下个烂摊子让朕给你收拾?还是说杀了你,让百官跪在左顺门哭祭?”
贺时行沉默片刻,温驯道:“臣不敢。”
“民杂处而各有所能,皆因事用之也。贺尚书识人用人,朕也佩服。一个陆明钦燕然勒功,血洗虏庭。一个卫襄用自己的命帮你荡平朝中阻碍,大权独揽,当真宰辅之才。”
“严介山听话,用人却略逊一筹。罗嗣修太贪,李良符迂执,仇伯斋就更不用提了;张肃元在高巡的事上吃了亏,又挑了许四维。许巡按倒是有胆识敢争理请命,却被你用卫襄搅了局。”
贺时行终于忍不住:“关于祝恩县冯家的案子,哪些是诬讼,哪些是确有其事,冯相昨日的奏疏……”
“你觉得许四维讪谤诬讼,朕倒觉得你们是包庇。”周景澈自案边坐下,饶有兴致看着贺时行,“这种时候,你倒还替你的师相分辨一句。”
贺时行默然。
“陆明钦回京在即,他和卫襄一向亲厚,你杀了卫襄,不怕他恨你?”
贺时行心底冷笑。到底是谁罔顾事实把卫襄下狱,逼得他以死自证。
用严介山给内廷敛财,大兴土木修殿宇,再借冯言之手诛杀;用仇伯斋绥靖北庭,结果搞得边防溃朽;用张肃元制衡冯相,因一己喜恶放任许四维等人搅事,借卫襄下狱构陷冯相,敲打他和陆明钦等人;用林铣制衡内侍省,废了提督和各地城防太监——这其中还意外搭进圣上好兄弟苏珣的一条命。北境平定后,又任由内侍省与严介山仇伯斋合谋冤杀林铣。
用尽即弃,周景澈不在乎。
民杂处而各有所能,皆因事用之也。
他也不过是在这个九五至尊身上学个皮毛而已。
再开口时,他却只是说。陆明钦没有贿敌冒功。
“朕知道陆明钦有功。”周景澈不耐烦打断他的话,“朕不是昏君。只不过韩元质他们吵成这个样子,让他自己回来驳一驳,给百官一个交代,顺便把顾以诏的恤封定了。”
不只如此吧。贺时行想。不也是借机敲打他和陆明钦,防他们居功自傲。
“贺时行,朕不杀你,是看你可用。”
椅上的帝王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臣子,语气冰冷。
“但你也该想想,你的赤胆忠心,到底是该对着谁的。”
“陆明钦回京述情之前,你就好好给朕待在府里思过,不许再见任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