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池,我高考成绩出来了,能去华亭找你了。”
孟微之靠坐着电竞椅,暗掉的屏幕上映出一张泫然欲泣的脸,清冷英气的五官比平时多了几分柔软。
别哭,没有什么好哭的,都过去了,她望着自己说。
在复读的日子里,她独行跋涉,风雪四面八方地朝她涌来,孤立无援的寒夜里,陈池是她唯一的火炬。
机械键盘的敲击声在角落里稀稀拉拉地响起,烟雾在屏幕的幽光里洇成蓝白的纱,男孩歪着头靠在电竞椅上发出细微的鼾声,脖子上的耳机发出队友的咒骂声,一旁的女孩蜷缩在椅子里,卫衣兜帽遮住了半张脸......
“老板,我下班啦!”孟微之收拾好心情,朝着收银台方向喊着。
收银台里正窝着一个光头,戴着耳机在看古早韩剧,听到有人喊他,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咋啦咋啦?都快亲上了!你这不是拿着扫帚上杏树嘛?”
“啥意思?”
孟微之遇到自家老板以后,才明白真的存在代沟这种东西,这些流行于八、九十年代的歇后语都比她的岁数大。
一点都听不懂啊!
“扫兴!”老板没好气的说着,灯光照射在他的头顶上,油光噌亮的,配上脖子上的大金链,十分符合孟微之印象里的社会大哥。
孟微之其实挺想盘一盘那颗光头,老板也会乐呵呵的把头伸过去让她试试手感,却又被孟微之连连拒绝。
摸脑袋过瘾事小,不能兼职事大。
“老板,不是我说你,都奔三的人了,每天就窝在网吧里看韩剧,有这工夫不如找个老板娘。”
老板咧嘴笑了笑没有接话,摸着自己的光头说:“小孟,你高考成绩咋样啊?”
“还行,和去年差不多。”孟微之从柜台摸了一个棒棒糖撕开糖衣含在嘴里,荔枝味的。
“哟,那不是今年四中的状元又是你了。”老板纵容着孟微之的连吃带拿,佩服之余略带感慨。
去年这时候,穿着校服的女孩怯生生地问自己这里招不招兼职,说她想赚点学费。
这一年来,他数次在厕所门外听到女孩小声地背诵着英语范文或者历史考点,那些碎碎念渐渐的变成一声又一声的抽泣声,他不禁责怪起孟家父母给不了好的一个环境让这朵花自由热烈的生长。
还好的是,她没有耽误她自己。
孟微之咬碎了棒棒糖,糖精瞬间迸发在口腔里,甜的有些腻人。
她玩起了王者农药,等着和老板交班,前台不能缺人,夜里网吧鱼龙混杂。
手机顶部弹来一条□□消息提醒,挡住了部分游戏界面,来自班级群的‘@全体成员’,一条提前设定好的群公告:
“高考成绩已经公布了,请大家大胆地查询自己的高考成绩,查好成绩后请大家各自在被子里偷偷乐。”
真会说话,可惜了,听一句少一句,明天的毕业典礼是这个班这辈子人最齐的一次。
哦不,是今天,电脑时间显示的是“00:29”。
她退出了群聊天的界面,除了那些来八卦自己成绩的消息以外,那个枕在钢琴盖板上睡觉的女孩头像一直都没有跳动,没有回应孟微之的喜悦以及解脱。
应该是睡了,大学熄灯早。她心里想着,丝毫不着急,只是有点失落。
孟微之对钢琴一窍不通,四中琴房一般都没人去,关上门后彷佛就是她专属的空间,可以带上耳机偷会懒,可以一个人胡乱弹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节奏,不用担心别人的嘲笑。
她也幻想过像电视上那样穿着精致昂贵的礼服坐在舞台上弹琴,每个女孩子都有个表演梦,只是她明白一节钢琴课所需的费用是自己父母起早贪黑做两天零工的钱。
所以在进校第一天听说学校里有琴房时,她就想去看看,于是看到了钢琴,也看到了陈池。
她现在忘记了那架钢琴是不是珠江牌的了,只记得那青松般的少年在暮色之下给她弹奏了一首曲子。
那天晚上孟微之就把个性签名改成了:不谈微风与晚霞,他与落日弹黄昏。
后来的后来,陈池的□□头像就换上了孟微之趴在钢琴盖上睡觉的照片,邀功般的说着:“你看你看,这说明我已经名草有主了,去了大学就不会有人找我要□□了。”
男孩洋洋得意的样子彷佛在面前。
陈池,我看网上说大学有些单身学姐可想谈恋爱了,男孩子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
你等着,过两个月我就亲自去宣示主权,我来保护你。
“别去,有人抓你。”老板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孟微之身旁,小声提醒。
孟微之闻言下意识地按了个闪现,可怜的小乔被兰陵王拿了人头。
“哎哟,小孟,你按个闪现干嘛哦,亏了亏了。”老板装傻充愣故作惋惜的说着
我他妈的为什么按闪现,还不是你说草里有人,屏幕上的“兰陵王”正在“小乔”的尸体附近回城,取消回城,然后又回城,再取消......
“来来来,老板给你操作。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国服第一小乔”
十几分钟以后,孟微之看着屏幕上的“Defeat”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拍死眼前这个光头。
孟微之一把夺回手机,暗中下决定再也不给老板玩游戏了,开黑都不可能!
“好了,小孟,别生气了,来,吃零食。”老板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了孟微之。
孟微之接过袋子,里面除了零食还有一个信封,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沓钱。
“呀!发工资了。”孟微之笑着和老板道了声谢,暂时不计较了,就当赚点窝囊费了。
“快回去吧,好好休息,别影响我看欧巴谈恋爱。”
“别看了。男主最后死了。”孟微之趁着老板还没回过神来跑了出去,楼梯间里传来噔噔下楼的声音。
让你害我掉星,哼!
橘黄灯光把影子拉的长长,不远处的烧烤摊传来诱人的香味,那些和她一样刚结束高考的十八岁们围在一起低头看着什么,然后欢呼起来,充斥着喜悦的碰杯声引人侧目,看样子结果不错。
她贪婪的吸了一口弥漫在空气里的烤料香味,然后快步往家里的方向走去。
“算了不吃了,一半补贴家用,一半留着去找陈池。”
她查过华亭大学什么时候放暑假,计划着拿了这个月工资以后和老板请几天假去华亭找陈池,给他一个惊喜,她和陈池已经有小半年没见过面了。
陈池提过几次说回来看她,但孟微之都以华亭离得远来回麻烦,自己要备战高考类似的理由拒绝了。
其实是自己囊中羞涩,犒劳不了舟车劳顿的陈池,哪怕是一家街边馆子。
她没告诉陈池自己在做兼职,以陈池的世界观来说,这个星球上的陌生人都有一颗图谋不轨的心。
要是他知道了自己在做网吧做兼职,肯定会说“做什么兼职?你不怕那些油腻的中年大叔揩油啊?不怕老板欺负你啊?不准去,你要啥我给你买。”
确实是一个富家公子哥能讲出来的轻狂言语。
远处汽车引擎轰鸣由远及近,一辆全车身碳纤维的黑色法拉利SF90从烧烤摊前呼啸而过,那些吃烧烤的年轻人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呼,目送着车尾灯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夜幕里。
“这车我知道,我杭州的兄弟有一辆。”
“巧了,我也认识一个杭州的兄弟,他也有。”
........
“陈池肯定喜欢。”
孟微之不懂车,分不出来那是法拉利还是什么法拉第,只是觉得那辆车很帅,很适合陈池那样的人。
衣服得是那种满身印着大logo的高奢,吃饭得去预订制的私厨餐厅,住的必须是CBD里的靠江楼王,上学放学总有一辆迈巴赫s680候着。
一些人的夜生活是泡酒吧吃宵夜,一些人的夜生活是泡妞开跑车,可有些人的夜生活却是连睡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蜷缩在网吧的沙发椅上将就。
“所以有钱真好。”她没缘由的喃喃道。
道路昏黄的灯光堪堪照亮巷口,黑暗在巷口静谧浮动,樟树果实砸在地上,留下血迹干涸般的深色印记,墙根处新长的青苔悄无声息地疯狂滋蔓,上周还只是墙脚的点缀,此刻已经爬到半墙上,像无数只向上攀爬的青蛇。
她并不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面对黑暗,会幻想未知以外会出现什么恐怖。
“嘟~”
“嘟~”
“嘟~”
.....
按照惯例,陈池会在电话那头聊天给自己壮胆,机械单调的铃声按照死板的节奏一声一声的响着,像是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无声粉碎,又像有老僧枯坐在角落里毫无感情地敲着木鱼。
她的脚步声在小巷里响起,明明只有她一个人,可总觉得声音里混进另一个更细微的回音,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电话没有像以前那般秒接,一种名叫恐惧的情绪顺着小腿向上蔓延开来,孟微之的后背悄悄浮现细小的疙瘩,脑海里开始不受控制涌现那些恐怖:井边、床底、镜里......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sorry....”
“陈池,你个王八蛋...”
听到电话里的冰冷女声,她的鼻头猛地一酸,委屈感翻涌在眼眶里,就像她第一次在网吧里守夜班,喝醉的大叔一直想要揩她的油。
她是个泪失禁体质,容易哭,陈池之前笑话她,她是个好的苦情剧女主角。
她把手机音量拉到最大,开始放着节奏感十足的HIP-POP,借着手机手电筒的亮光,快步的往前走去。
埋怨归埋怨,她始终都知道,没有谁会时时刻刻回应她,哪怕是陈池,也许去洗澡了,也许早睡了,陈池有自己的生活,总会有忽略的时候。
她得学着克服许多黑暗,譬如眼前这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
正在她准备一鼓作气走完小巷的时候,手机里的嘻哈音乐截然而止,小巷里又归于安静,后背的冷汗彻底炸开来。
身后传来若有若无的触感,仿佛有人贴着她脖子呼吸,孟微之的心脏猛的收缩,手脚冰凉。
刚鼓起的勇气,又在世事变化间荡然无存。
是陈池的电话打进来了,那头传来抱歉,“不好意思哈,丫头,手机刚充上电。”
孟微之听到陈池的声音,心跳渐渐缓了下来,脑子飞快的运转想着接什么台词比较好,只听见一声中气十足且嘹亮的喊声:“丫头!我来了!”
不同于在电流信号里的空洞,真实的如同远在华亭的陈池连夜赶回江城,风尘仆仆赶到这个老破小贫民窟的巷口,大声的呼喊她,救她于黑暗中。
呼喊撞碎在矮小破旧的石墙上,余音回荡在她的心房里,如同惊雷鼓动,震碎了恐惧。
孟微之感应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去,那辆吸引了无数回头率的黑色法拉利如同夜里的恶魔睁开了双眼,一束足以照亮整条小路的亮光,冲着自己而来,地上的影子长出一双翅膀。
车窗探出一个人影来,孟微之能够清晰的看到那个人脸上飞扬的神情,也听清了陈池宣誓般的呐喊:
“丫头,别怕,大胆地走,我为你照亮光明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