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当日午时,宫里一大早便派去的轿子队伍浩浩汤汤地回来了。入了宫墙,妖怪们纷纷跳下车,热热闹闹地四散开去,又看又摸,赞叹不止。
“哎呀,你看,屋顶上有金子啊!好多金子!”
“傻子,那是琉璃瓦反光!”
“管他是什么,那也是好东西!”
“采采,你住这里,可比山上那间小石屋好太多了!”
我笑了,对面前的妖怪说道:“二者是不可比的。”
再转头,正瞧见阿骊和雪玄向我走来,我向他们挥挥手。雪玄大步走到我面前:“抱歉啊小妹,今日我们没能来齐。”
“怎么?”
“树魅婆婆昨日上树摘果,不小心掉下来摔坏了腿。她年纪大了,有伤在身实在动不了。”
心下一阵难过,婆婆怕是又想做果干带给我……寿宴结束后一定要拿些药回山上看她。
由于人多,今日的寿宴设在宫苑,露天铺了十几张大桌。各色琼酿美酒,玉盘珍馐,山珍海味盘盘摆开去,甚至还有炭火烧烤,场面甚为壮观。帝和坐在正中间的大桌上,正开心地接受妖怪们的各种敬酒。他看见了我,向我举了举杯,我对他笑了笑。
为了应付这众多食客,宫人们早已忙得是不可开交。我不放心,便走走看看还有什么需得提醒的地方。转到墙边,突然瞧见一个身量娇小的侍女,正垂头在墙角默默扫着些什么。
我走上前去,看了看那地上,满意地对她说道:“嗯,很好。今日宫苑内有明火,这杨柳絮得仔细扫净了,沾了火星子就不好了。”
看我走近,她赶忙停下手里的笤帚行了个礼,却也是扑哧一声笑了。我疑惑地看向她。
“娘娘和我们王上果然是一条心呢!”她笑道。
“什么意思?”我追问她。
“昨日王也说,要把这柳絮扫干净了,方才不会走水。别看这柳絮微小,要是火燃起来,多大的宫苑都能给烧个精光呢。”小侍女笑地天真烂漫,“所以今日我便在这里仔细扫着,一点都不让它给跑了。”
而我背后却是一阵发凉,汗水滑过脊柱。
“娘娘?!”
脑海中一片空白,毫不理会小侍女的困惑,我飞快地跑回宴席——“雪玄,阿骊,走!我们走!赶紧回山!”雪玄正喝得迷迷蒙蒙,却被我一把夺走了酒杯破了雅兴,很不高兴地冲我龇了龇尖牙。
“快点,没工夫解释了!赶快回山!”我大叫着,将他俩拉离了桌子。阿骊深深看了我一眼,道:“好!我们回山。但我风寒刚愈,没有力气幻移,最快只能化狐了。”说罢便拉着雪玄向地上倾倒而去,两人一起顿时化作赤墨双色的硕大狐狸。我迅速爬上墨狐的高背,抓紧了那脖子处的狐毛,离弦之箭般,它载着我向宫门飞驰而去。出宫前,我回头望了帝和一眼——
他手中的酒杯砸到了桌上,面色惨白。
青天白日下,两狐一人在阳都大街上奔驰着,惊呆了不少百姓。但我已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雪玄,你赶快闻一闻,栖陆山方向可有焦糊味传来?”疾风扑面,我急切地问道。
“小妹,我方才喝了酒,头有点晕,鼻子没那么灵了,现在恐怕闻不了那么远。”身下玄狐的声音懊恼而自责。
“我们再快些!”本是并驰的赤狐更快地飞冲向前去……
栖陆山下,黑烟滚滚。
春末夏初本就是走水的高危,而山脚下又积累了大量的杨柳絮,只要一支火把,整座山便可付之一炬。
赶到山口处,熊熊烈火已是包围了山脚,“树魅婆婆!”我们三个同时惊呼起来,想都不想,我不顾一切地朝山上冲去,却是被雪玄和阿骊给拉住了。“水!河水!”我大声嘶叫着,这山附近有一条小河,将水引来灭火!
我们拼劲了全力引水,纵使阿骊雪玄有妖法,奈何三个人势薄力微,浇进去的水瞬间化作白气,眨眼间便蒸腾而去。面对滔天的烈火,我们的努力简直就是以卵击石,杯水车薪。陆陆续续,化作原型的妖怪们也纷纷赶到了,大家一起奋力救火,却还是没有任何起色,焦急地眼见着火舌就往山腰上舔去,妖怪们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声……
忽然,天空闪现一道青白色的强光,接着便是轰隆雷鸣,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乌云滚滚,暴雨倾盆而下!
这救命的雨!
豆大的雨珠缤纷砸落在山间,在雨水持续强力的冲刷下,狂傲的火势慢慢退去……
不知过了多久,火完全被熄灭了。山间不再有骇人的光亮,徒留大片黑枯的林木,散发出阵阵刺鼻的焦糊味。乌云渐渐散去,裂开的云隙间现出一条青色的龙影。那影子向下俯冲而来,竟是越来越近,盘踞在山顶,没入云间。不一会,青色的巨龙再次从山间腾跃而起,向着我们飞来——
落地化作个人形。
“辛青!”我扑上前去,跪坐在他面前。只见他怀里还抱着个微微颤抖,头发花白的老人。“树魅婆婆!”妖怪们拥了上来。婆婆动了动,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微弱地睁开眼,看着我们。“太好了!婆婆还活着,婆婆还活着!”许多妖怪喜极而泣。看到了我,婆婆颤颤巍巍拉过我的手:“丫头莫怕,婆婆没事的。只是呛了点……咳……烟子。”被那双粗糙的老手安抚着,我再也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辛青站起来,将婆婆交给雪玄抱着,便转来安慰我。“没事了,采采,火已经灭了。你放心,刚才我也去看了山顶,村里没有受灾。”
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只要你需要,我便在你身边。”青衣的男子的眼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澄澈与真诚。
没错,他是龙,永远不会说谎的龙,能够呼风唤雨的龙!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嘶萧马鸣。帝和领着兵赶到了。
“采采……”
我擦干眼泪,僵硬地转过去。他飞身下马,脸色苍白地冲到我面前:“可有受伤?”,说着便要扶住我的胳膊——我一把将他推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怔怔地看着我。
我面无表情地望向他。
过了一会,他竟是笑了,那笑容却是那样凄然:“采采……我们回家。”
“家?”我也笑了,嘶哑道:“当年被水淹,如今被火烧吗?”
说罢,我不去看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向山上走去,辛青和妖怪们跟在我后面。
长久的静默。
“采采……”
“明日一早,我自会去你宫中。”我冷声打断他,“有些话,我们必须说清楚。”
继续向山上走去,直至到达山顶前,我都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马背上的将士们一片沉默,目送王妃娘娘和妖怪们入了已烧成焦黑的栖陆山。而他们的王一直站在山口,望着娘娘早已消失不见的背影,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很久很久,王才转过身,重新上马,往日里矫健的动作竟是不可思议的迟缓。
“王上,去哪里?”有大胆地将士问道。
“悟峒山。”
将士们心底一惊,他们从来未听过如此绝望的声音,冰凉的像是来自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