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了镇上最好的酒楼,点了最贵的屠苏酒,将今日我那份山菌收的钱全花在这上面。故人相逢,当把盏言欢,而我们坐下后却是相对无言。
我尴尬地挠了挠头,不知该从何说起,便各自随意,沉默地抿了一杯酒。
“瑶瑶姐,你变了。”辛青打破了沉默,却换来我哑然一笑:“在这人间,要活命,不凶悍点怎么行。”
他低头仔细看着手里的酒盏,好似里面装了什么宝贝一般。
“还有,我不叫瑶瑶。”我又给自己斟上一杯,“采采,或者小采,是我的名字。”抬起胳膊对他举了举,先干为敬。
“抱歉,我知瑶瑶非你本名,方才一时改不过来。”他抬起眼,里面没了小时那种水汪的晶亮,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沧桑。
“是一时不知叫什么吧?”我嬉笑地揶揄他,他们从来就不知道我的真名,当然,以前我本也没有名字。
桌上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估计是喝多了,一时脑子里又闪过那双眼睛。终不像当年那般懦弱,我想,有些东西,既然无法回避,就干脆不要回避了。
放下酒盏,“他好吗?”我问得很轻,几乎让人听不见。
但龙的听觉显然很灵敏,“不好。”
他答得很快,很干脆、很飘渺。我握紧酒盏,手心冒出了汗。
“入六道轮回,转生十世,历七七四十九劫。”他说完,一口气干了满杯。
仙人堕入六道轮回,便是封魂印魄,转世间再也不复当年的记忆了吧?
如此也好,可是为何?“混沌倾天一役,他不是大捷而归吗?”我急切地问道。
辛青看向我,他的眼神很奇怪,里面像是藏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我突然想到——龙,是不能够说谎的。
然后,他用很平静地语调叙述起:
当年,他是如何欣喜地布置庆晨宫那间看得见日出的房;
当年,他是如何一遍遍地去混沌废墟翻找那断墙残垣;
当年,他又是如何疯狂地寻找与我眉眼相似的女仙……
听着听着,我的脑袋越来越昏沉。他说着,我喝着,一杯接着一杯,空了再满、满了又空,直至壶中忘忧一滴不剩。
“瑶姬殿下,宁死不从,被迫坠入天洲崖,葬于巫山之阳。”说完最后一句,辛青停了下来。
我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哇!”地一声呕了出来,嘴里渗出浓重的血腥味。
他冲过来拍着我的背,唤我“采采”,“采采”……我趴在他肩上,目已不能视物,只能狠狠用力抓住他的衣襟:“带我……去找她……带我去……去巫山……”说罢,我恸哭欲绝,似是要哭出五脏六腑,哭出三魂六魄,哭出这千百年来所有的不甘、自责、悲哀,和绝望。
再醒来时,已是在天上。风很疾,很大,将我的肿脸吹得更疼。迷迷糊糊间我看见脸下青玉色的龙鳞一翕一张——巨龙在云间风驰电掣,日行千里。
瑶瑶,瑶瑶……三千年了,你会怪我,来得太晚了吗?
飘渺云烟终年萦绕,层峦叠嶂,青翠挺拔。下有河溪,溪中波光潋滟,清流碧潭,这就是巫山,是瑶瑶的魂魄所在。
神女峰静静地耸立着,凄光冷雾间,徒留一张哀伤的侧脸。我就这样在峰前跪着,辛青立在我身旁,几次想搀我起来,都被我拒绝。
她不愿意见我。
黄昏时分,山门打开,赤瞳白衣的侍女走了出来,“尊客安好。小仙鹤常,乃瑶姬殿下座前神侍,殿下说今日她谁也不见,二位请回吧。”说罢向我们屈了个身,转身即欲离去。
“等等!”我奔向前,“求你再转告她一遍,是我回来了,她的小混沌回来了!求她见见我!”鹤常赤色的眼睛看了看我,点点头,便隐去在山石间。
天色愈发昏暗,峡谷两岸,枭唳猿啼。
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又现在阴暗里:“尊客,殿下请我代问您:今晚的月亮可像初见那夜般亮得好吗?”
我抬起头拼命地搜寻月亮的踪迹,可这巫山常年雾重云浓,哪渗得出一丝月辉!
见我许久没有回答,那白衣侍女说道:“殿下说,她喜闻您回了,也感激您来看她。她不怪您,也不怨九天子,一切皆是自般心愿。她已剪断所有前尘纷扰,只愿在这巫山看云腾雨落,水来雾往。花不再开、月不再明,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说罢,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我跪倒在地,无声地啜泣,辛青一遍遍抚着我的背。
那一次坠落,我在你身边,照顾你九天九夜。而这一次,我让你独自承受了三千年。
你说你谁都不怨,可如果不是寂寞,那楚怀王又如何入得了你的眼?可你再是寂寞,也终不愿再与前尘有任何羁联。你曾是天界的仙子,现做了凡间的神女,一如那晚的月,便是再也回不去了。
*《离思五首(其四)》元稹(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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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月无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