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说、不可见处……”阎王把这几个字放在嘴里滚了几遍,愣是没嚼出个所以然来。
望舒垂下眼,道:“上清天有一藏书阁唤作锦书来,存了不少上古至今的典籍,待忘川这边处理好了,你若得空,去查查便是。”扶桑点点头,应了声“好”。
三人用过早膳后又匆匆赶回了忘川。扶桑心觉忘川较昨日有些异常,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同,只能加快了步子跟紧两人。
望舒设好结界,道:“水神夫人待产这几日,捞魂一事,需得你我二人再多辛苦些。”
话罢,他刚要转身,发现扶桑杵在原地,盯着右腿出神。
阎王顺着望舒的目光稍稍侧身看向身旁的扶桑,察觉到不对劲,他斟酌着开口:“花神殿下?”
扶桑依旧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这……”阎王不知所措,看看望舒又看看扶桑,“花神殿下?”
扶桑贵为上清上神,品阶比阎王高上一级,拍拍上神的肩膀试图让上神清醒清醒这种大不敬的事给他百十个胆子他也是万万不敢的,于是乎他只好求助似的望向望舒。
望舒倒转两步,按住扶桑的肩,手上发力,掐了他一下:“花神殿下?”
扶桑吃痛,呆愣地抬起头望着他,好半晌眼神才聚焦起来,慌乱应了几声:“哦,哦,抱歉,抱歉。我,我去...去帮忙。”
“你状态不好。”望舒撤开手,“那怨咒没解?”
扶桑眼神仍不太清明,望向望舒的眼睛也似是蒙了一层雾:“我解了的。”
此时的他神智尚不大清醒,见望舒一言不发,他以为望舒不信,于是拉着望舒的袖子一本正经道:“我真的解了。”
孩提行径。
阎王偷偷瞥了一眼他二人,不太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二位上神,不是,二位兄台,现下结界都已布好,一众阴差任凭差遣,连我这把老骨头都站在忘川边上陪你二位,这下可好,不知道在搞什么幺蛾子。敢情十殿向上清递请神帖,是把他二人请到忘川边上培养感情来了!
可惜,他再怒也不敢言。
“你待在这,我下去。”望舒道,“看着他。”
后半句显然是对阎王说的,他连忙应下。
望舒下了忘川,从袖中取出小盅,低低念了两句咒,星星点点的萤光笼罩在忘川上方,如长明之星河。
阎王和扶桑面面相觑。没了月神冷冰冰的压迫感在边上,阎王现下放松下来,转头就对上了扶桑有些不清明的眼神。
那是昆仑上的第一捧新雪,被厉风卷起又落下仍不且染尘的纯净。阎王不禁感叹,真好看啊。
只不过这般好看的眸子还未及他再多看上几眼,扶桑又垂下了头去,开始揪自个儿的衣袖。一株鹅黄色的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他的右腿,不知怎的,扶桑的眼神突然清明起来。
衣袖被弄得有些皱了,他连忙掸了掸,一抬头又看见望舒一个人在忘川里忙活。
这如何了得!
他拔腿就往忘川边上走。
阎王见一直杵着不动的花神突然活过来,连忙加快了步子跟上他道:“花神殿下,哎呦哎哟,您可算是没事了,刚才可把小神吓坏了,生怕您在我们地府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小神可是跳下忘川死一万次都难辞其咎啊!”
扶桑止住步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人言重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新官上任,就让大人见笑了。”
阎王一摆手:“殿下哪里的话?是我们的疏忽了,让殿下遭这罪,待事情解决了,小神一定盛情款待上神,多谢上神救我地府于水火才是。”
扶桑是个生瓜蛋子,哪里懂这些客套话,只得向他做了一揖,便下忘川去了。望舒听到身后的动静,也不回头,只是说:“没事了?”
刚上任就害人成了早报头条,如今又因一个小小的怨咒让人见了笑话,扶桑现在直觉得臊得慌。他低头闷闷地应了一句便不做声了。
若是换做别的上神还无伤大雅,偏偏是在他心底里记挂了六百年的望舒面前丢面子,扶桑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几句。
太没用了。他如是想。为什么不等足够强大了,足以站在望舒身后了再从下清天那滩泥泞里爬出来,为什么不......
“风神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磕掉了两颗牙,水神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丢了五百年灵力,鸟神第一次出任务失了一根珍贵的尾羽,”望舒手上的动作没停,不紧不慢道,“第一次出任务,经验不足,无须自责。”
扶桑闻言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望舒没有转过身,语气里带着一贯的不紧不慢:“继续吧。”
扶桑珍而重之地点点头,和望舒继续忙活起来。
马面给阎王搬来一把交椅,阎王大马金刀地坐下,嘴上还不忘贫几句:“每天都有人死,这样也是治标不治本。不如直接把水神请来,上清天办事的效率真是越来越不行了。”
马面不知道上清效率如何,马面不敢妄议上清是非,马面也不想变成无面,于是乎只好沉默。
“我还得从早到晚给他们作陪,这个阎王当的比阴差还憋屈。”一个白眼还没翻完,忽的似是发现了什么,他眯起眼睛想看个仔细。忘川水红的有些过分妖艳了,稀奇的是里头闪着点点细弱又温暖的泛着鹅黄的淡光。他还没看的太清楚,刚萌芽的淡光便被吞没在汹涌的红浪里,须臾不见了踪影。
阎王越想越不对劲。
那绝不是魂魄的光芒,可除了天生,还有什么不会被忘川水冲至神形俱灭呢?
有了。无魂之人。
见望舒扶桑搀着众多孤魂上岸阎王立马从交椅上起身,着急忙慌地迎上去,还不忘偷摸着回头向马面打手势让他把交椅赶紧收起来。
“辛苦,真是辛苦二位上神了。累了这么久了,不如回寒舍先用个午膳,休息休息再来?”
上清天所习第一门课便是辟谷,以便随时被调去三界各地处理大小事务。有些种族栖息地条件艰苦,辟谷自然而然的成了上神必修,只不过这次派扶桑来的仓促,他还尚未去闻声院习课,现下被阎王这么一说竟真生出几分饿意来。只不过碍于望舒在边上,他不太好意思开口。
“请。”二人都没想到的是,最先开口的竟是望舒。不过阎王的圆滑不许他惊讶太久,他立马摆出招牌笑容,大袖一挥,微微躬了腰:“二位殿下请。”
菜上齐之后,扶桑盯着一桌的大鱼大肉看直了眼,丝毫没注意到阎王和望舒之间的尴尬气场。和他刚来忘川那天不同,今天上的膳食更为日常,饶是如此也不知比当年下清天的饭食要好上多少。
见两人都不动筷子,小花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面上仍旧风雨不动安如山,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倒颇有几分上神的样子了。
“地府条件不济,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万望二位上神见谅。”他撸起袖子,“请。”
此言一出,扶桑先是向他做了一揖,随即毫不客气地夹起一个鸡腿就往碗里带。
他二人吃得欢,反观望舒,辟谷了六百年早没了用膳的兴致,只堪堪吃了几口便搁了筷。牛头在阎王身侧悄声说:“用膳是折桂殿下提的,最先搁筷子的也是他,这是连礼数都不愿做了?”
阎王三块肥肉就着一大口饭地吃着,头也不抬道:“你看不出来?明显是看那新花神面子薄,替他说的,那花神新神上任想必是尚未辟谷,忙了一上午,饿也饿死了。”
牛头朝扶桑的位置一看,果不其然,花神桌上的膳食空了一半。
看来是真饿了。
扶桑用完膳用帕巾擦了擦嘴,眼神飘到了望舒的膳桌上,那人碗里的菜几乎没动。连阎王一眼便明了的事扶桑心下怎会不知,他刚刚吃了些热饭菜,现在觉得胃里暖融融的,心里也是。
用完膳阎王最先回了厢房,扶桑跟在望舒后头叫住了他:“月神殿下!”
望舒回头,扶桑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道:“谢...谢谢!”
“不必,你是新人,我理应照顾你些。进来吧,”望舒稍稍侧了侧身,“商议下一步该如何。”
“我昨夜刚收到信,水神喜得爱子,明日便会前来忘川引水,届时仍需你我用灵力布网,方能圆满完成天帝的任务。”
扶桑连忙点头,只听望舒又说:“按上清惯例,若这次任务完成得好,天帝会把你我划成一组,今后一起出任务,你若要报恩,这次就好好做任务,切莫再被那怨咒乱了心智。”
此言一出,扶桑的眼睛渐渐亮起来。
今后都可以和月神殿下一起出任务!
扶桑连声应下,道:“绝不会了。”
事实证明,扶桑和望舒在忘川忙活了一下午,确实没有再受那怨咒的影响。而缠上他右腿的小藤蔓也已不见了踪影。
和小藤蔓一起不见踪影的还有阎王。据阴差来报,说是上午闪了腰,下午实在不便出行,要在府上休息,给望舒扶桑两人赔了天大的不是。
望舒听了没什么表示,倒是扶桑叮嘱了那阴差好些护腰的法子,险些把那阴差听得魂魄不稳他才堪堪住了嘴,给了阴差一副膏药。那阴差见他止住了话头,一刻都不多停留,飘走了。
阎王捻起碗里的青提往嘴里送,听着阴差交代后事一般地复述扶桑的叮嘱。扶桑的叮嘱繁杂,阎王难得有这份耐心,听完阴差的复述便让他退下了。
“真是个难得又好心的傻子。”他看着阴差呈上来的膏药,如是说。
那忙活了一下午的好心又难得的傻子此刻用过了晚膳,美美地回了厢房。他沐浴后在案前坐下,开始习《三界全书》,想查查腿上怨咒的由来。未果,他便想着反正任务接近尾声了,待回了上清天再去请医圣殿下看看也不迟。况能迷人心智的定不是一般怨咒,他见识尚浅,自己盲目查书也是徒劳,思及此,他放下书,和衣而卧了。
半梦半醒间似听见一个明朗的男声说“怨咒...解了,小仙君......谢谢我。”
谁在说话?扶桑迷迷糊糊间听得断断续续,眼前似有一抹鹅黄的衣袖,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
翌日醒的时候已过了辰时,望舒传信过来,说水神还有一盏茶的功夫到忘川。扶桑连忙起身洗漱,到前厅的时候发现望舒和阎王都已到场,意识到自己起的晚了,连忙加快了步子。
“还早。”望舒见他急匆匆的,只好开口提醒,“不必过急。”
扶桑心觉自己失了态一时有些窘迫,他局促地点点头,三人启程去了忘川。
此时的忘川较扶桑乍到时平静了不少,这两日救下的冤魂悉数由阎王送下轮回,眼下唯一要解决的问题便是忘川的水位。忘川刚泛滥时淹了周边不少鬼修的墓穴,因此魂飞魄散的阴差也不在少数。放在过去这样的小事绝不至于惊动上清天,忘川泛滥是常有的事,只是像今年一般怨气冲天还是头一回,阎王束手无策,只好上报十殿。那阎罗老儿安逸惯了,什么事都丢给阎王处理,此刻突然发生一件全地府都乱了阵脚的事情,阎罗殿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上清天这条最好抱的大腿。
事实证明,他们这么想也这么办了。他立马写了请神帖,八百里加急,横跨三界送到了天帝手上,指名道姓要请水神来。没成想最后水神没请来,请来了一个初出茅庐的花神和待人接物毫无人性温暖的月神。十殿长袖一挥,一指阎王:“你去接待吧。”
阎王敢怒不敢言,不敢言,只好咬咬牙:“是。”
老东西。迟早把你们从这个位置上拉下来。
此刻阎王站在忘川河畔和那两位一起等水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阎罗殿那些老头看不到花神这个绝色美人真是可惜了。
忽然地府阴沉的上空劈过一道闪电,望舒手心向上平摊,变出了两把油纸伞,一把给了阎王,随即撑开伞,刚好也拢住了身侧的扶桑。
“大人,你最好现在就......”望舒话音还没落,天降暴雨。伞下的望舒和扶桑毫发未湿,不明所以的阎王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淋的透心凉,成了实打实的落汤...鬼了。
“......打伞。”
“抱歉,抱歉抱歉,实在是抱歉,阎王大人,抱歉,我以为折桂给你伞了,”水神刚着地就连忙上去握住阎王的手,“实在不好意思。”
阎王沉默了。纵使圆滑如他此刻也实在说不出“我没事”三个字,因为豆大的雨点全都绕开了水神和打着伞的两人,往阎王一个人身上砸。阎王以为做鬼做到他这把年纪,什么无语的事没经历过,今天才是真真开眼了。
水神后知后觉,长袖一挥停了雨,嘴上还一直说着抱歉。阎王内心骂了几句嘴,这才恢复一贯的笑脸:“客气,客气,水神殿下,太客气了!久仰大名,今日一见,还真是......”
阎王忍住内心想爆粗的念头,从牙缝里挤出了后半句话:“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水神同他客套几句,转身道:“望舒,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怎么就自己打伞,阎王大人都......”他瞧见望舒伞下的扶桑,联想到前几日念给媳妇听的天庭早报,心里这么一盘算,便了然了。
“是你来的太突然了。”望舒收了伞,“你早该改改了。”
水神白他一眼,不接他的话茬,对扶桑做了一揖:“花神殿下。”扶桑回过礼,阎王道:“水神殿下,请吧?”
三人来到忘川河畔,水神也敛住了方才嘻嘻哈哈的模样,他并起两指,两腿盘起,身体渐渐悬空,周身散发着淡淡的白光。
“疏九河,瀹济漯,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注之江。”①
他低低的道:“起。”
忘川卷起滔天水柱。
①:摘自《许行》
阎王:呵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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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飞升(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