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鲜花,没有庆典,没有媒体长枪短炮的围堵。顾言深和苏晚结婚二十周年的纪念日,是在顾氏庄园那间他们最常共进晚餐的小餐厅里度过的。
餐桌上铺着素雅的亚麻桌布,摆放着几道精致的家常菜,并非出自米其林大厨之手,而是顾言深系着那条苏晚多年前随意买来的、已经有些褪色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碌了整个下午的成果。糖醋小排的火候恰到好处,清蒸鲈鱼鲜嫩入味,甚至还有一盅需要耐心慢炖的佛跳墙,香气浓郁。
他记得她所有的口味偏好,记得她胃不好,不能吃得太油腻,记得她其实偏爱这种带着烟火气的家常味道,胜过那些华丽的宴席。
苏晚坐在他对面,看着这一桌明显耗费了心血的菜肴,又看向顾言深。他脱下了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定制西装,换上了一身舒适的浅灰色羊绒衫,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长时间专注烹饪后的疲惫,但笑容依旧温和。
“尝尝看,很久没下厨,手可能生了。”他拿起公筷,自然地给她夹了一块她最喜欢的排骨肋段。
苏晚低头尝了一口,酸甜的酱汁包裹着酥软的肉质,是她记忆里熟悉的味道。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很好吃。”
一顿饭,在一种近乎寻常的安静中进行。他们偶尔会交谈几句,关于集团某个项目的进展,关于某个海外市场的最新动态,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默契依旧,一个眼神便能领会对方的未尽之意。
然而,在这份看似平和的表象下,苏晚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顾言深的眼神,比往常更深沉,那温和的笑容背后,似乎沉淀了某种极其沉重的东西。他看她的时候,不再是纯粹的欣赏与守护,更像是一种……最后的凝望。
饭后,顾言深没有像往常那样去书房处理公务,或者去客厅泡一壶茶。他起身,走到酒柜前,取出一瓶有些年头的勃艮第红酒和两个杯子。
“喝一点?”他问。
苏晚有些意外,他很少在非应酬场合主动饮酒,尤其是这样的烈酒。但她没有反对,只是点了点头。
醇厚的酒液在水晶杯里荡漾出深红的色泽。顾言深没有与她碰杯,只是自己轻轻抿了一口,然后放下酒杯,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在下定最后的决心。
餐厅里只剩下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良久,顾言深终于抬起头,看向苏晚。他的脸上依旧带着那温和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浸透了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
“晚晚,”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间漾开圈圈涟漪,“二十年了。”
苏晚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预感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
顾言深没有等她回应,继续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千锤百炼,清晰而沉重:“这二十年,我尽我所能,为你构建一个安全的堡垒,替你挡下明枪暗箭,给你我能给予的一切尊重、自由和支撑。”
他的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带着无尽的眷恋,却又清醒得令人心碎:“我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等得足够久,时间总能融化些什么,总能……在你心里留下一点属于我的痕迹。”
他微微停顿,嘴角那抹疲惫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浓浓的自嘲:“可我忘了,感情这东西,从来不讲道理,也不看付出。它就像握在手里的沙,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感悄然攫住了她。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顾言深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笑容里带上了几分安抚的意味,却更显苍凉。他伸出手,从身旁的椅子上,拿起一个薄薄的、牛皮纸颜色的文件袋,动作缓慢而郑重地,推到了苏晚的面前。
文件袋的封面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行打印的黑色宋体字,冰冷而清晰——
《离婚协议书》。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在那一刻停滞。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文件袋,仿佛那是什么噬人的猛兽。她猛地抬头,看向顾言深,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言深……你……”
“听我说完,晚晚。”顾言深温和地打断她,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这二十年,我以爱为名,为你打造了一座黄金的牢笼,也把我自己,困在了里面。”
他的目光坦诚而悲悯,既是对她,也是对自己:“我看着你在我身边,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鹰,明明渴望天空,却因为责任、因为愧疚、因为我的‘好’,不得不留在这看似华丽的囚笼里。你努力地扮演着顾太太的角色,做一个完美的盟友,一个合格的伙伴,可我知道,你的心,从来没有真正自由过,也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
他看着她瞬间泛红的眼眶,声音愈发轻柔,却字字诛心:“我累了,晚晚。不是不爱你,是爱你爱得太累,是看着你这样勉强自己,看得太累。”
他指了指那份协议书,语气变得异常冷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商业决策:“我已经签好字了。所有条款都对你有利,顾氏的一部分核心业务和专门对抗‘暗夜’的团队,会作为‘嫁妆’划到你名下,确保你即使离开我,也依旧拥有足够的力量自保,甚至更加强大。”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很长时间,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才终于迎上苏晚震惊而混乱的目光,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着那破碎而温柔的笑容,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晚晚,二十年了,我困住了你,也困住了我自己。”
“你自由了。”
“去找你心里真正想要的吧,”
“哪怕……那是地狱。”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猛地捅进了苏晚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
“啪嗒——”
晶莹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砸在光洁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紧接着,更多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汹涌而下。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在无数个深夜,在感受到内心那片无法填补的空洞时,她都隐约预感到,这段建立在责任和恩情之上的婚姻,或许终有尽头。可她从未想过,会是由顾言深,以这样一种方式,如此平静,又如此残酷地亲手终结。
他看穿了她所有的伪装,洞悉了她所有的挣扎,然后,用他二十年的深情和最后的放手,给了她最沉重的温柔,也是最彻底的解脱。
她看着他同样泛红的眼眶,看着他努力维持的笑容里那无法掩饰的痛楚,看着他放在桌上、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的手……
巨大的愧疚、心痛、茫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所有复杂的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她泣不成声,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顾言深没有安慰她,也没有试图靠近。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完成了最后仪式的祭司,沉默地承受着这场分离带来的凌迟。
不知过了多久,苏晚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细微的抽噎。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眼前这个守护了她整整二十年的男人,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破碎的三个字:
“对……不起……”
顾言深缓缓摇了摇头,笑容苍白而释然。
“不用说对不起。”
“晚晚,爱你不是你的错,不爱你……也不是。”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最后,轻轻地、克制地拥抱了她一下,如同一个最郑重的告别。
“保重。”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了餐厅,离开了这片他守护了二十年,也困守了二十年的方寸之地。
苏晚独自坐在空旷的餐厅里,面前是早已凉透的菜肴,和那份决定了他们未来命运的离婚协议。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她终于获得了渴望已久的自由,却感觉整个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