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庄园的暖房里,恒温系统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温暖与湿润。名贵的兰草在精心调控的环境下舒展着叶片,幽香暗浮。然而,这方被玻璃隔绝的小天地里,空气却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顾言深的母亲,顾家如今的女主人,正姿态优雅地坐在藤编的沙发上,小口品着佣人刚奉上的明前龙井。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岁月的痕迹,唯有那双微微上挑、与顾言深极为相似的眼睛里,沉淀着经年累月积攒下的威仪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苏晚和顾言深坐在她对面。苏晚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家居服,颜色素净,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侧脸在透过玻璃顶棚洒下的天光里,显得平静而淡漠。顾言深则一如既往地穿着熨帖的衬衫,袖口挽起一道,露出腕骨清晰的手腕,他正用小银叉将一块精致的茶点细心分成更易入口的小块,然后自然地将碟子推向苏晚手边。
动作流畅,体贴入微,是十年婚姻磨合出的、无可指责的默契。
顾母放下茶杯,青瓷杯底与托盘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打破了这片刻意维持的平静。
“这十年,看着你们相互扶持,把集团打理得蒸蒸日上,我心里是欣慰的。”顾母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言深沉稳,晚晚能干,外面谁不羡慕我们顾家娶了个这么好的媳妇。”
苏晚抬起眼,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妈,您过奖了。”
顾言深也笑了笑,伸手覆上苏晚放在膝上的手,轻轻握了握,是一个安抚的姿态。苏晚的手指尖微凉,他没有用力,只是虚虚地拢着。
顾母将儿子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眼神几不可察地黯了一瞬,随即又漾开更深的忧虑。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像一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只是……”她顿了顿,目光在苏晚和顾言深脸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苏晚平坦的小腹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快得像是错觉,却又重若千钧,“前几天,我去看望你祖父,老人家精神短了,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言深小时候的淘气事。”
她语气放缓,带着回忆的怅惘:“他说,言深是顾家这一代的独苗,小时候身体弱,他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将这孩子养得这般结实。如今看着他成家立业,事业有成,心里头最大的念想,就是能看到下一辈人,能看着顾家的血脉开枝散叶,这偌大的家业,将来也好有个名正言顺的依托。”
暖房里只剩下兰草叶片上自动喷雾系统启动的细微“嘶嘶”声。
顾言深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覆在苏晚手背上的手,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指节微微收紧:“妈,祖父年纪大了,难免惦念这些。我和晚晚现在这样很好,集团的事也忙,孩子的事……不急。”
“不急?”顾母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言深,十年了。不是十天,不是十个月,是整整十年。”
她的目光这次明确地落在了苏晚身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探究、不解和最终无法再掩饰的急切:“晚晚,妈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你也知道,我们这样的家庭,传承意味着什么。这不光是香火的问题,更是稳定人心、确保集团未来方向的大事。外面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等着看我们顾家的笑话,看你们……后继无人。”
“妈!”顾言深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明确的阻止意味。
苏晚一直沉默着。她看着顾母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期盼和焦虑,看着顾言深眉宇间隐忍的维护,也感受着自己心底那片荒芜的空洞,正因这**裸的、无法回避的现实,而泛起冰冷的涟漪。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我们会考虑”,或者“让您和祖父费心了”这类惯常用来敷衍的客套话。但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连这点虚伪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十年的相敬如宾,十年的尝试与失败,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想起新婚之夜,她坦诚内心空洞时,顾言深那双了然而包容的眼睛。
想起无数个深夜,她独自站在主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冰冷的城市灯火,而顾言深在客房,安静地不曾打扰。
想起五周年纪念日,他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时,她身体那一瞬间无法控制的僵硬,和他随即松开手,那个带着苦涩却依旧温柔的“晚安”。
想起他书房保险柜里,那份早已立下、将一切赠予她的遗嘱。
这个男人,用十年无微不至的守护、尊重和包容,为她搭建了一座坚固无比的堡垒,替她挡去了外界所有的风雨,包括家族内部的压力。他将所有责任一肩扛下,从未给过她一丝一毫的为难。
可越是如此,此刻面对顾母这合理却又残忍的质问,苏晚就越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力。
她试过了。
她真的试过了。
顾母见她不语,语气放缓,带上了一丝几乎是哀求的意味:“晚晚,妈不是逼你。只是……女人的青春就那么几年,再往后,风险就大了。言深他心疼你,什么话都自己扛着,可我这当妈的,看着心里……难受啊。你们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妈!”顾言深猛地站起身,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够了!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您……”
“言深。”苏晚终于开口,打断了他。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水,瞬间让顾言深止住了后面所有维护的话语。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顾母充满期盼的视线,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任何闪躲,只有一片近乎残忍的坦诚。
“妈,”她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让顾母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也让顾言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苏晚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反应,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力气后的虚无:“我知道您和祖父的期望,也知道言深为我承受了多少。”
她微微侧过头,看向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的顾言深,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愧疚,有依赖,唯独没有……顾母期盼看到的那种,属于妻子对丈夫的、炽热的情感。
“这十年,言深对我很好,无可挑剔的好。他尊重我,保护我,给了我一切。”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我也……真的试过了。”
“试过……”她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对自己宣判,“很多次。”
暖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细微的喷雾声,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审判伴奏。
顾母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看着苏晚,又看看自己的儿子,最终,所有的话都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疲惫地站起身,离开了暖房,背影透着一种深深的无奈与苍老。
暖房里只剩下苏晚和顾言深。
空气中弥漫着兰草的香气,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闷。
顾言深依旧站在那里,背对着苏晚,肩膀的线条紧绷着。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转过身。
苏晚以为会看到他失望、或者愤怒的表情。但没有。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责备,只有一种深可见骨的、仿佛积累了十年、终于无法再完美掩饰的疲惫和……痛楚。
他走到苏晚面前,蹲下身,这个动作让他需要微微仰视坐在沙发上的她。他伸出手,似乎想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去握住她的手,给她安慰。但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手背的那一刻,停住了,然后缓缓收回。
他抬起头,望着她,那双总是盛满温和与包容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以及一种近乎破碎的希冀。
“晚晚,”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这是苏晚十年来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十年了。”
他重复着母亲刚才的话,却带着完全不同的意味。
“我们……有没有一点点可能?”他问,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哪怕……只有一点点?”
这句话,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这是他十年克制守候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近乎直白地索求一个答案,一个关于内心的答案。
苏晚看着他那双承载了太多、几乎要溢出来的深情与痛苦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得发疼。
她想起他十年如一日的守护,想起他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想起他为自己挡下的所有明枪暗箭。她亏欠这个男人太多,多到穷尽一生也无法偿还。
她多么想,此刻能点一下头,哪怕只是骗骗他,也好。
可是,她不能。
感情的世界里,容不得丝毫施舍与欺骗。尤其是对他,顾言深。
她看着他眼中那簇微弱却固执燃烧的火焰,那是他坚守了十年的希望。而她,即将亲手将它掐灭。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最终,苏晚迎着他期盼的目光,狠下心,清晰地,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斩断一切可能的决绝:
“言深,对不起……”
“我试过了。”
同样的话,第二次从她口中说出,不再是面对长辈压力时的解释,而是对他十年深情最后的、残酷的回应。
顾言深眼底那簇微弱的火焰,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跳动了一下,然后,彻底熄灭了。一片死寂的灰暗。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苍白如纸。他依旧维持着蹲踞的姿势,仰头看着她,仿佛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的雕塑。
过了很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机械地,站了起来。
高大的身影在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他没有再看苏晚,目光空洞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唇边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苦涩的弧度。
“我知道了。”
他轻声说,声音飘忽得如同窗外掠过的风。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停留,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出了暖房。那背影,挺拔依旧,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孤寂与苍凉。
苏晚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暖房门口,看着那扇门轻轻合拢。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雪松气息,以及……那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悲伤。
她缓缓蜷缩起身体,将脸埋进膝盖。
暖房的恒温系统依旧尽职地运转着,维持着这方小天地的“温暖”。
可她只觉得,冷入骨髓。
十年的平衡,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破了。
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名为“心”的鸿沟,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