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将背上那卷厚重的包袱放在今日唯一拾掇干净的东厢房内。
摊开来,是从闻风馆里带出的被褥,云锦缎面的,正是裴娇娇从前用惯了的旧物。
待杏仁手脚麻利地铺好被褥,裴娇娇便坐了上去。
昏黄的灯火摇曳,将沈玉堂躬身伫立的身影拉长在斑驳的墙壁上,透着股难以言说的颓然。
裴娇娇抬眼看他,轻声问:“怎么?这是后悔今日跟我们去了?”
沈玉堂摇摇头,脊背弯折得更深了些。
“那为何这般模样?”她追问。
他喉结滚动,发出滞涩的声音:“是……是我太高估自己了,还险些连累了你们。”
裴娇娇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他竟是这般想的?
随即她继续试探:“既如此,往后你便不要再跟去就好了。”
“不行,”沈玉堂抬起头,带着一股执拗,“我得去。”
“哦?还去?”裴娇娇唇角微勾:“不怕再被哪位贵女缠上了吗?若再有下次,我可不一定还能替你解围了。”
沈玉堂垂下头,沉默片刻,似在思忖,片刻后低声道:“放心,下次……我自有我的法子。”
裴娇娇轻笑一声,不再追问。
恰时,杏仁端着铜盆热水进来伺候裴娇娇梳洗就寝。
沈玉堂见状,躬身退出了屋子。
庭院清冷,月光寂寥。
他环顾四周,今日一整日才拾掇了一间东厢房和角落的厨房。
如今只能打算在灶台边将就一宿,明日再将西厢房打扫好。
没多会儿,屋外脚步声响起。
杏仁抱着一床厚实的锦被进来,往灶台旁一放。
“喏,这些是你的!”她语速飞快,说完便转身离去。
沈玉堂怔在原地,看着那床簇新厚实、触手光滑的锦被,一时有些恍惚。
这竟是十数年来,他头一次用上如此奢侈的物件。
被褥撑开,从里面滑落出一罐小瓷瓶,赫然写着“跌打药”几个字。
裴小姐她……怎的这般心善?
指尖抚过冰凉滑腻的缎面。
他不免想:这一切,都是他害的。
若非他误会了裴小姐的处境,此刻的裴小姐,本该安稳地躺在裴府那张精雕细琢的千工拔步床上,拥着轻暖柔滑的丝绸锦被,舒舒服服地安眠。
他可真该死啊!至少、至少他得做点什么!
嗯……明日就去看看!
翌日一早,裴娇娇步出房门,便觉院子清爽了不少。
昨日的杂草、零碎悉数不见,连青石板都像被仔细擦过。
“这怎么回事?”她挑眉唤来杏仁。
“哦,是沈公子,”杏仁回道,“他天刚蒙蒙亮就在院里忙活了,正屋和西厢房也都收拾利索了!”
“他?一个人?”裴娇娇微讶。
“是啊!”杏仁语气里带着点佩服,“奴婢想搭把手,他却说这合该是他的事情,愣让奴婢歇着,奴婢都坐了一早上了,还怪不自在的。”
“那他人呢?”裴娇娇环视一圈,没瞧见沈玉堂的人影。
“做好早饭就出去了,说是去市集寻摸点他能干的活计。”杏仁说着,将沈玉堂备好的清粥小菜端了上来。
微微粘稠的米粒盛在粗陶碗里,伴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脂香,再搭配了一小碟酱黄瓜,上面撒上几粒炒香的芝麻。
裴娇娇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粥米软糯熨帖,米香醇厚,再夹上一小片酱黄瓜,与清粥的淡雅在口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简单又和谐的美味。
她完全没料到,沈玉堂竟连这么一份普通的白粥,都能做到色香味俱全,完全不逊色于京城那些大酒楼里的味道。
顿时,有了新的想法。
她立刻招手示意,杏仁会意,连忙俯身凑近。
“你说,咱们要是把沈玉堂这厨艺的精髓弄到了手,是不是娘的雀满楼就有救了?”
她正愁不知道先从娘亲哪家店铺开始下手呢。
杏仁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对呀!小姐英明!”
“好!”裴娇娇决定了,“用完膳,咱今日就先去把雀满楼的地契盘下来!”
两人匆匆出了门去往城中东巷。
正值午市最热闹之际,两旁酒楼食肆人声鼎沸,缕缕饭菜香气争先恐后地溢出店门,勾引着行人的馋虫。
然而,当她们行至巷子深处,眼前的雀满楼却像被遗忘的角落。
往里望去,偌大的大堂里只稀疏坐着两三桌客人,安静得能听见算盘珠子拨动的单调声响。
杏仁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小姐……这、这雀满楼和奴婢印象里……也差得太多了吧!”
“是啊……”裴娇娇心头一涩。
她怔怔地望着二楼熟悉的位置,眼前浮现出往日的景象。
小时候,娘亲温软的手总是牵着她笑盈盈地坐在二楼靠街边的位置。
每当她吃得满嘴油光,腮帮子鼓鼓囊囊时,娘亲便会含着笑用手帕替她擦拭嘴角的残渣,柔声问:“娇娇,好吃吗?”
“嗯嗯!”小脑袋用力点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娘亲,好吃!特别好吃!”
娘亲眼底的笑意便更深了,带着笃定和期许:“那就好,我们娇娇喜欢的味道,必定也是这京城里顶顶好的味道。”
然而自娘亲病逝以后,这些家产大多由裴家雇人接手打理,起初倒也能挣着几分薄利。
可近几年里,附近多了许多新开业的酒楼,招牌菜色一家多过一家。
雀满楼又经营不善,就成了裴家这几年里最亏钱的产业之一。
裴家很早就想要将这间铺子卖掉,奈何一直没有人愿意接手。
裴娇娇回过神来,命杏仁换了男装,去雀满楼走了一遭。
不过半日光景,杏仁已拿着房契、地契笑着走出来,“小姐,成了!”
裴娇娇接过房契、地契,二人喜不自胜,归家的路上又采买了各色鲜蔬鱼肉,兴冲冲赶回小院。
恰巧沈玉堂也回来了,只是他的步履却沉重得多。
裴娇娇今日心情大好,难得地漾开一丝笑意,主动迎上前去:“回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和颜悦色,倒叫沈玉堂一时怔住,讷讷道:“……嗯。”
“是怎么了吗?”他下意识地问道。
“没什么!”裴娇娇指了指杏仁手中满满当当的菜篮,“就是今日心情甚好,我和杏仁在外买了许多菜,你给我们做?”
“只是这事儿啊,”沈玉堂心头一轻,温声道,“好,我这就去。”
不同的是,这次裴娇娇和杏仁一同进了厨房。
沈玉堂见状颇感局促,温言劝道:“这厨房脏污之地,恐污了两位姑娘的衣裙,不若先移步屋外……”
“无妨!”裴娇娇截断他的话,眸光清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我今日就想瞧瞧,是何样的一双巧手能将这普普通通的食材都化作珍馐美馔?”
沈玉堂耳尖蓦地飞起一片薄红。
这般直率的夸赞,还是头一次从一个姑娘家口中听来。
他有些无措地移开视线,默默挽起衣袖,洗菜、切配,动作行云流水。
一条活鱼在他手下顷刻间化作薄薄的鱼片,鱼骨则被煎得金黄,旋即注入清水熬煮成浓白的汤底。汤沸后,放入金黄的豆芽、青菜略烫一会儿捞出,再将鱼片滑入滚汤,烫数十下,一并倒入海碗中。
再在上面撒上几圈红椒、葱花。他又从怀中拈出几粒乌黑油亮的小粒。
裴娇娇眼尖,好奇道:“这是何物?”
“花椒,是我家乡特有的香料。”沈玉堂答道。
他舀起一勺滚烫的清油,手腕一倾—“滋啦—!”
热油激起奇异的麻香裹挟着椒香、葱香轰然炸开,瞬间盈满狭小的厨房,霸道地钻入鼻息。
沈玉堂端起海碗,向裴娇娇介绍:“这道菜是椒麻鱼片!”
裴娇娇一双眼睛紧盯着海碗,一瞬不瞬。她藏在身后的手,指尖飞快地向后点了点杏仁。
“快、记下了吗?”
杏仁口中念念有词:“记、记下了!花椒、红椒、热油泼之……”
沈玉堂有些疑惑:“记下这些做什么?”
裴娇娇心头一跳,面上却强作镇定,下巴微扬,带着点骄横掩饰道:“怎么?我记一下都不行吗?”
沈玉堂见她这般反应,只是温顺地点点头:“无妨,小姐若觉得有趣,记下便是。”
随后又是一道,清炒莴笋,他从灶台旁的小陶罐中舀出一勺雪白的膏体。
裴娇娇没瞧见过,她指着小罐问:“这是何物?”
“是猪油,”沈玉堂一边解释,一边将猪油舀入热锅中,“昨夜烹肉时特意熬出来的,但只得了这点。”
翠绿的莴笋片滑入锅中,与融化的猪油相遇,发出更欢快的“滋啦”声。
“那为何要加这猪油?”裴娇娇追问。
沈玉堂手腕轻抖,熟练地翻炒着,解释道:“猪油性温润,炒青菜最是相宜。用它炒出来的菜蔬,不仅香气更醇厚,颜色也会格外鲜亮通透,瞧着便有食欲。”
裴娇娇随即又问了昨晚的两道菜和今早的清粥、酱菜的做法,沈玉堂也都一一细致解答。
眼见最后一道菜即将出锅,裴娇娇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朝杏仁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默契地退出了厨房,回到堂屋。
杏仁心领神会,立刻小跑着回到东厢房,取出笔墨纸砚,伏在案前,凭着记忆将方才所见沈玉堂烹饪的用料、火候、手法乃至那勺雪白猪油的妙用,悉数详尽记录。
写罢,又小跑着回来,将墨迹未干的纸笺呈给裴娇娇:“小姐,您瞧~”
裴娇娇接过,目光快速扫过,确认无误后,微微颔首:“嗯,记的甚好。”
她将纸笺递回给杏仁,眸色沉静:“明日一早,你便带着这食谱去找清风。让他重新物色几位手艺过硬的大厨,再寻一位精明可靠的掌柜。至于雀满楼现今的人手……”她略一沉吟,很快便有了决断,“若有人愿意留下,一律降级留用。譬如掌勺的师傅,降为助厨;掌柜及其他人等,都去跑堂听用。若是不愿屈就的,便按例结算工钱,允其自去吧。”
“是,小姐。”杏仁郑重应下,妥帖地将食谱收进怀中。
片刻后,沈玉堂端着托盘出来,三菜一汤依次摆上桌。
椒麻鱼片红亮诱人,清炒莴笋碧翠欲滴,另有一道酱色浓郁的炖肉和一盆奶白的汤羹,色泽搭配和谐,香气扑鼻。
他放下碗碟,便习惯性地转身要回那狭小的灶房。
裴娇娇的目光停在那几碟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上片刻,终是开口叫住了正要吃饭的杏仁:“去,让沈玉堂也出来,一道用些吧。”
毕竟,才拿了人家的秘方,再不让他上桌吃饭,那连裴娇娇也是做不出这样的事儿的。
杏仁放下碗筷,欢快地应声:“好嘞。”
然等杏仁回来时,还是只有一人。
裴娇娇眉头微蹙,以为他是不识好歹,冷哼出声:“怎么?本小姐纡尊降贵请他同桌,他还端上了架子不成?”
“不、不是的,小姐!”杏仁连连摆手,面色古怪,“沈公子他……他、他竟在灶房边睡着了!”
“睡着了?”裴娇娇也是一怔。
“千真万确!就在那柴堆旁的地上!”
两人快步走向厨房,果然见沈玉堂蜷缩在灶台旁,背靠着几捆干柴,双目紧闭,呼吸均匀绵长,沉沉地睡了过去。
杏仁忍不住咋舌:“这是有多累啊?竟能倒头就睡!小姐,需不需要……”
“不必了。”裴娇娇打断她,目光复杂地落在沈玉堂沉睡的脸上,“他既不曾开口相求,我们又何必上赶着去管他。” 说罢,转身便走。
到了半夜,一阵穿堂的冷风灌入厨房,激得沈玉堂打了个寒颤,悠悠醒转。
他揉了揉酸涩沉重的眼皮,意识还有些混沌,只想着去西厢房寻个避风处再睡会儿。
费力起身时,眼角余光蓦地瞥见灶台上留着一只粗瓷大碗,被另一只碗仔细地倒扣着盖得严严实实,静静地搁在微凉的灶台边缘。
碗沿边缘,还依稀残留着一点傍晚菜肴的油光,肚子也不合时宜的发出了声音。
所以……这是特意为他而留的吗?
端起碗的刹那,沈玉堂想着:裴小姐……当真是个好人啊!他还需努力些、再努力些!可不能再让她过这些苦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