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京城,暑气初蒸,风裹着燥意,黏腻地贴着肌肤上。
裴娇娇陷在闻风馆上等房的锦缎靠垫里,随摇椅“吱呀—吱呀—”地晃着。
她半阖着眼,指尖随着抚琴者的旋乐,在扶手上漫不经心地叩着节拍。
“小姐!不好了!老爷派人说、说要安排您明日就成亲!”丫鬟杏仁的声音破门而入。
“明日成亲?”裴娇娇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怎么?这次竟然安排的这样急切?”毕竟从前老头子哪怕再着急,也会安排个几天时间。
“那要不要奴婢先去捣个乱、教训下对方什么的?”杏仁眼底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兴奋,她已经很久没有动手做点什么了。
“别,”裴娇娇制止了杏仁,并说道:“你先给我说说,这回又是个什么情况,我再看看怎么安排吧!”
“好吧!”杏仁有些失落,低眸道:“听说是凉州来上京赶考的穷学子!”
“穷?”
话音刚落,闻风馆的房门被人推开。
是裴府的吴管事,身后还跟着几名粗使的婆子。
杏仁走上前呵斥:“吴管家,你好大的胆子,敢来打扰小姐雅兴?”
吴管事不敢近前,只躬着身,赔着满脸谦卑的笑道:“奴才是奉老爷的花,特意来请小姐回府的!”
“请我回府?”裴娇娇终于从躺椅上坐起来,一手拖着腮,审视道:“那若我不愿意呢?”
“那就对不住小姐了,”他手一挥,继续说道:“老爷发话,今日要将您绑回去成亲。”
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子迅速上前推开了杏仁,又用软绸绑了裴娇娇的手腕,半拥半簇着带上了裴府的马车里。
裴娇娇蹙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以往老头子可从未动用这般阵仗,可见这回是志在必得了。
她转向紧挨着自己的杏仁,声音压低了几分道:“你给我说实话,那男人到底什么来路?”
裴娇娇早年丧母,与其父一直不对付,现在的裴府,她唯一相信的便只有外祖父从江南送来的杏仁。
杏仁小声道:“咱们院子里的丫鬟来传话说了,就只是个穷书生,无官无职,毫无倚仗!”
“那老头就这么敢确信我会嫁?”裴娇娇语气透着不信。
五年前娘亲病逝不久,父亲裴敬山便开始对她的婚事紧锣密鼓。
起初,裴敬山倚仗户部尚书的官威,登门相看的青年才俊倒也络绎不绝。
可惜,没几日,不是被她惊世骇俗的言行吓跑,便是被她的捉弄搞得灰头土脸,更有甚者,回去后竟闹着要悬梁自尽,以死明志。
满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没一个敢娶她的。
裴敬山没辙了,开始打起将裴娇娇送与达官贵人为妾的想法。
幸而裴娇娇提前察觉,早早将他这个念头掐灭了。
她只冷冷一句:“你若敢将我送过去,我必定做出能让裴家抄家灭族的事来。”便吓得裴敬山脸色煞白,再不敢提。
不多久,他又将主意打到那些家世不显、可供拿捏的贫寒学子身上。
绑了几个回来,但一一又被裴娇娇都踹出了府门外。
裴敬山终于忍无可忍。
“你到底要如何才肯嫁?”
闻言,她懒懒掀起眼帘,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简单!女儿也不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父亲要替我寻夫婿,可以。但需得应我两条。”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父亲涨红的脸,一字一顿道:
“第一,我裴娇娇绝不做妾。第二……”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那紫檀木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家世门楣,必须都不得低于我裴氏。”
“你!”
裴敬山气得山羊胡直颤,指着她的手指都在发抖,
“简直荒唐!就你现在这个名声,还要这般条件,你让为父上哪儿去寻?”
“父亲若不应,那便罢了。”
她轻巧地收回玉手,作势起身。
“正好,女儿乐得在府中逍遥自在,便是这般过上一世,也是无妨的。”这是娘亲去世后,父亲与外祖父谈好的约定,若自己不愿,绝不能逼嫁,否则娘亲的陪嫁将悉数要回。
“啊!对了,今日还约了闻风馆的清风公子品茶论诗,就不陪父亲叨扰了。”
然闻风馆三字一出,裴敬山脸色顿时铁青。
那是京城最有名的男妓馆。
“站住!”
裴敬山胸膛剧烈起伏,瞪着眼前油盐不进的女儿,最终,那口憋在胸口的浊气化作一声怒吼:
“好!好!我应你!家世门楣不得低于裴家而已!我就不信了!这满京城里我找不出一个娶你的人。”
可事实便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谁也瞧不上裴娇娇。
这一个月来,果然门庭冷落,连原先那些媒婆见了裴府大门都要绕道而行,直把老头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裴娇娇难得清闲了一月,只当他终于认命,偃旗息鼓。
不曾想,今日他竟还敢找个‘穷’书生。
杏仁急忙补充道:“但有一点不同!小姐!这人……是带了玉佩来的!说是、说是与您自幼便指腹为婚!”
“指腹为婚?”裴娇娇眉头倏然蹙紧。
“正是!院里丫头刚刚急报,说他手中那信物,与您贴身戴的那块羊脂白玉佩,是一对儿的!”杏仁指着裴娇娇微敞的领口。
裴娇娇下意识地垂眸,手指探入衣襟,捻出那块贴在心口的羊脂白玉佩。
温润剔透的玉质,是阿娘留给她的一半念想。
她的目光却仿佛透过玉佩,落在空茫的某处,若有所思。
很快,马车停驻于裴府门前。
裴娇娇乖顺的进了府。
却在路过后院一处精巧的花架时,蓦地抬脚,精准地踹向那陶盆里的素心兰。
哐当!兰花连盆带土,狼狈地滚落尘埃。
管家脸都绿了:“小姐,这、这是老爷最近的心头好啊,价值千金……”
“踢不得?”裴娇娇挑眉,语带不屑,“要的就是他心头好,不是我还不踢呢!”
每每裴娇娇心情不悦时,就会踢上几盆裴敬山最爱的兰花。而今日只踢了一盆,已是极好了。
管事嘴角抽搐,只得低头:“……踢得!您自然是踢得的!”
几名仆役迅速无声地上前清理,动作麻利,显然早已习惯了这位大小姐的做派。
将她引至所居的小院外,管家护院们便匆匆退下。
裴娇娇只坐下片刻就待不住了,抬手轻拍了下案桌,声调微扬:
“走,去瞧瞧我那‘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去。”
“是!小姐!”杏仁应道。
院门外早有软轿候着,抬得极稳当。
轿帘低垂,内里置着消暑的冰块,帘子一放,便隔绝了外头蒸腾的暑气。
裴娇娇惬意地靠在轿厢内衬上,闭目小憩。
轿子停在一处偏僻的小院前。
这地方裴娇娇很少踏足,院墙略显斑驳,墙角几丛杂草葳蕤得有些放肆。
人还未进院门,里面喧闹人声便已钻了出来。
“姑爷,您抬抬手,抬抬手就好!”
一个上了年纪的绣娘,手里捏着软尺,正小心翼翼地往一个年轻男子身上比划。
被围在中心的男子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带着几处不明显污痕和褶皱的靛蓝粗布直裰,袖口磨出了毛边。
脚下一双同色的旧布鞋,鞋帮上沾着干涸的泥点,鞋尖一个不起眼的小洞。
他显然极不适应这种被众人摆弄的场面,手脚僵硬地微微抬起,清俊的脸上带着窘迫的薄红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像一头误入陷阱、强作镇定的幼鹿。
裴娇娇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裙裾拂过略显粗糙的青石板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都出去。”
她的声音不高,却直接让院中的喧闹戛然而止。
管家正捧着个红漆托盘,上面堆着些零碎物件,闻声猛地一哆嗦,脸上堆起为难的笑:
“小姐,这……明日就是大喜之日了,老爷千叮咛万嘱咐,样样都得齐备,不能有半点差池啊……”
裴娇娇的目光淡淡扫过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冽。
杏仁立刻上前一步:
“放肆!小姐的话也敢不听?还不快退下!”
管家和那些婆子、绣娘们被这气势慑住,再不敢多言,一个个低着头,鱼贯而出。
院中瞬间安静下来。
裴娇娇自顾自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她好整以暇地抬起眼,目光细细描摹着几步开外的沈玉堂。
从上到下,最后落在他那张脸上。
人倒是长得清秀!
随即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可是沈公子?”
“小生沈玉堂,见过小姐。”
沈玉堂恭敬地向裴娇娇行了一礼,动作标准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僵硬。
“我听我爹说,你带来了我娘的信物,不知这信物可否给我一瞧?”
“自、自然……”他从怀中拿出一枚锦囊,瞧着是全身上下最贵的一枚物件了。
沈玉堂双手将玉佩奉上。
裴娇娇将锦囊中玉佩取出与自己怀中的玉佩对上,当真严丝合缝。
且这玉佩触手生热,通体剔透,想来原主人也保护的极好。
裴娇娇抬眸,目光锁进他眼底,声音清亮直白:
“听我爹说,你要娶我?”
沈玉堂强压下脸颊上火辣辣的羞耻感,努力维持着读书人的体面。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作揖,声音低沉而恭敬:
“裴小姐明鉴,小生唐突了。这件事实属意外,绝非小生本意。”
“意外?”
裴娇娇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柳眉微挑,眼中嘲讽更甚。
“怎么?难不成你带来的,不是我娘的玉佩?”
沈玉堂心头一紧,连忙道:
“不不不!小姐误会了!在下这块玉佩,确实是令尊当年赠予家翁的信物,绝无作伪!”
裴娇娇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佩。
“那这又是何来意外之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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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