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闷热的午后骤然被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灰暗的天空瞬间裂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暴雨倾盆而下。
姆哥和同事们都被淋成了落汤鸡,他们挤进了公司狭小的电梯,头发上的水珠不断滴落在地板上。我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电梯厢壁,尽量为他们腾出更多的空间。
就在这时,Buck一身清爽地挤到了我身边,他身上的香水味混合着雨后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我强迫自己直视前方,目光刻意避开他的方向,假装对电梯里的广告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姆哥被我从后面挤得更没有空间,他瞪着我,但我丝毫没让,他也只好清了清喉咙,擦擦打绺的头发,装作无事发生。
从芭提雅回来已经三个多月,我拒绝和Buck同框,拒绝和他产生交集。
做了很久的断线风筝,也终有落地的一刻。我拿出全部的时间来补绩点,虽然我彻底失去了塔塔这个作业搭子,但还没坏到要延迟毕业。
每个人都在抢工作,只有我在停摆。姆哥热血鼓励那一套在我这里没有施展的余地,五次三番后,他便不再努力劝我了。但他还是一视同仁的安排工作,有杂志拍摄和影视试镜活动就会通知我。
我觉得这样也很好,有些事能做成,心气的重要性大于能力,我的心气早就散没了。
等到我拿到毕业证,我和公司的合约也基本上到期了,也许就能毫无挂碍的离开这里。
氧姐和我的影视合约还没到期,我可以拒绝和Buck营业,却不能不参加她新剧的项目拍摄。和上次一样,内定的角色也要走个试镜的流程。
《小情诗》电视剧公开选角的海报贴满了公司上下,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报名。一部腐剧的海选竟有五百多人参加试镜。除了男主角Fly由氧姐指定众泰TV男演员Nam来饰演外。其他角色都由剧组海选。
我若不是看了氧姐写的小说原文,真的就被故事梗概糊弄过去了。抛去腐剧的外皮,这是个不太好演的反派男三。
这个男三号Vee是Fly的前男友,他对待爱人的方式和寻常人不同,他刚愎任性一次又一次的糟践Fly的真心,只是怕对方错把怜悯当成爱情。他不愿意面对自己身上的困境,更无法相信有人会真心爱他。当他意识到自己爱上了Fly时,那种稍显笨拙的激烈反抗,也让这个人设在我心中深深扎根。
Vee的形象逐渐在我的脑海里有了更加具象化的影子。他一头白毛,看上去有气无力却有不好惹的样子。他说:“我哪有什么人生,我只是没死。”
氧姐的每本书里,都有中国人,但她显然不太了解中国初中生的学习环境。Vee在中国的成长经历虽然描写篇幅不多,但细数他的遭遇,能有这样鸡飞狗跳的生活,就不是普通的中国初中生能拥有的。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初中同学都在课桌前忙着学习或是偷偷玩,学校也不会任由如此恶劣的校园暴力,除非是利用校园这个社会里的潜规则进行集体压迫。
当然这些剧情,拍摄时应该也就是一笔带过。
泰剧不喜欢细述痛苦,甚至大部分都在回避痛苦。结局也都是犯错的人得到原谅,受罪的人走出困境,最后旁观者鼓掌祝福所有人。说难听点就是带有祝福的和稀泥。
公开选角就要在公司进行。试镜全程也是以综艺节目的形式播出,姆哥在试镜的工作群里连发了三条消息,我扫了一眼都是些嘱咐的话。
整个晚上都在赶作业,天色擦亮时迷迷糊糊就睡着了。闹钟一响,我赶紧冲到浴室里洗漱。
等到公司才发现,姆哥在群里提醒大家,氧姐建议Vee的试镜者们穿牛仔裤和帆布鞋。我低头一看,我穿着黑色运动裤和白色运动鞋。
一入大厅被一排醒目的白发吓了一跳。不得不说,这个发色十分考验肤色和颜值,远远一看,每个人都丑得千奇百怪,这样显得耿翔的脸在那群演员里周正多了,他一看到我走进来很惊讶,冲我摆了摆手,张嘴就是东北口音,“你来试哪个?”
“Vee。”
“嗯?我还以为你来试主角。”他帮我领了个号码,“上次忘了问,你哪人啊?”
我回了一个礼貌的微笑说,“吉林长春。”
“老乡啊!我就觉得你有一点点东北口音,真是老乡啊。”
“你哪的?”
“邯郸!”
“邯郸?邯郸不是在河北吗?”
“我妈是东北人,辽宁锦州人。”
邯郸混锦州,怎么不算是东北人呢?划分得那么分明有什么用,在泰国说中文的都能算老乡。
“看你这手气,66号!肯定能成。”他继续套近乎,一副关心我的样子,“你怎么没染头发啊?”
我指指自己的头,“怎么没有?上次你不是见识过了吗?我这一头绿色。”
耿翔想大笑又活生生咽下去了,“哥们……,你说这话我可不敢接了。”他拍拍我的肩,“摄影机来了,笑!”
摄影机面前经过,镜头扫过来,将这几排的试镜演员都拍了进去,大家都在热情的冲着镜头打招呼。
耿翔打开了话匣子,“上次《逐月》的选角我没答应Buck和他组CP,也没参演。这次我看了看其他人的长相,不出意外,咱俩都能选上。”
“Buck找过你?”
“找过,氧姐不是要选中国人长相会说中文的演员嘛,Buck找我,说一起去试戏,我不想和他组CP,他又去找塔塔,后来就是你和他一组……怎么了?”我的脸色一定是难看到了极点,耿翔都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我推开耿翔搭在我肩上手臂,转身走到队伍的后排。心里躁动的火焰愈加旺盛。
耿翔说的话反反复复在我心里抽打。我一直以为Buck从始至终选的是只有我一个,原来我既不是第一更不是唯一,这一切都建立在我的错觉和美化之上,真是残忍。
试镜分为两天进行。因为很多人要试镜多个角色,大家手上都拿着几份试镜剧本。至于我,我不想和任何人在一起组CP营业。只专注于Vee这个男三号。
Vee这个角色前期身上那种颓废的丧气,是长时间压抑痛苦形成的一种他独有的氛围。我观察了其他人的表演,觉得大家努力的方向有点偏。大家都把Vee这个角色演得太没精神。
人在长时间郁闷的压力下也不是没有力量的,那股力量只是不鲜活,但若是没有这股力量,人都无法滋生恨意,有了恨意,就能孤独而忘情的承受住痛苦。
我先是回答了好几个个人问题,又被安排和另几个演员搭戏。
候场时,我想办法将所有压抑难过的情绪统统调动起来,蹲在椅子前,将自己的头埋下去,手臂环绕包裹住自己,打造了一个没有光亮又难以呼吸的黑暗空间。
“66号。”
镜头前摆着几套桌椅,桌子上有一些英语书籍和文具,我行完礼,分别用泰语和英语做了自我介绍。
导演上下扫视了我一眼,又和坐在旁边的其他工作人员耳语了几句,说:“你没打算从外形上贴近Vee吗?”
这都什么年代了,通过染发来表现主人公特立独行,这种古早作品影视化的时代滞后性真是藏在方方面面里。
我确实是今天唯一一个没有在装扮上下功夫的人。但导演肯问,就说明对我还感兴趣。
“我觉得Vee漂白头发,不是因为想出风头,他隐藏自己的方法不是躲起来,而是让别人觉得他不好接近,他本就是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在意的。我想如果我不靠外形打扮,还是能让大家觉得和Vee气质上很像,等做好妆造后,观众才会满意Vee这个角色还原度吧。”
几个评委时不时小声商量着,氧姐示意我去一旁摆放的几张课桌那边坐着等。
我整理了桌面上散落的文具,其中里面的一把小刀片引起了我的注意,刀刃两侧都被胶带粘住,指腹放上去,也不会被划破。
这个不合时宜的道具出现在这里……如果坐在这里的是Vee……我拿起那片刀片,来回把玩,余光注意到评委在观察我,也没有回应目光,很沉浸的观赏手里的刀片。
如果刀刃按在手腕,轻压下去就会划出血珠,那要是重压下去呢?听说割腕很难自杀成功,但要是压得足够深……
“OK,Song,恭喜你过了初试,回去练习一下这几个片段,我们明天见。”
我站起身来,向评委们鞠躬。突然发现Buck倚靠在墙边看着我,他还是和之前一样,笑得很明媚,好像分手当天的混乱只是一本烂俗故事的结尾。
我一时恍惚,连工作人员递过来的剧本都差点没接住。
“Song,你今天表现真棒。”Buck摇了摇手里的剧本,冲我展颜一笑。
一个男人怎么能笑成这样?眼睛也笑得弯起来,像是真心的。
Buck不仅眼泪、拥抱、亲吻具有攻击性,现在连笑都能让我心乱如麻,我随口应付说:“谢谢。”
我攥紧手里的剧本,攥了又攥,剧本被手上的薄汗沁得皱巴巴的。
我是在演滑稽独角戏吗?他见到我好似什么波动也没有,失恋的、受折磨的也只有我一个。
第二天的试镜非常顺利,Vee这个角色有很多骂人的台词,我的泰语一点也没耽误事,可能心里憋了太多想要发泄的情绪,我骂得极其投入,甚至落下两滴泪来。
导演叫来Nam站在我和耿翔身边,不住地和其他的评委感叹自己的满意。Nam像是也很满意这个结果,对我和耿翔都很热情。
当天晚上《小情诗》剧组就在网上公布了选角结果。除了饰演的Fly的Nam不参与选角外,两轮对戏,共275个参与选角的人争取其他12个角色。
跟其他的泰腐剧一样,这部剧也启用一大批新人演员,很多人和当初的我一样完全没有表演经验,导演他们选人更在意演员形象与角色的适配程度,这可能也是我能被选上的原因吧。
我们几个演员互相在社交平台关注了对方后,大家就都进入了剧组的聊天群里。一晚上我手机信息的提示音就没停过。
这次耿翔成了聊天群里的中心,他担当主演的兴奋肉眼可见。大家面没见过几面,约好的酒局已经排到明年去了。
我看着不断刷新的聊天页面,实在是没精力和他们继续聊下去。马上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工作袭来,正赶上我的考试周。我看着群里大家高涨的热情,心里的不安也慢慢加重。
Vee这个角色要比上一个Happy复杂得多,情绪也更不稳定。因为经历了人生的至暗时刻,才发疯的想要毁灭一切,这需要太多的共情和经验。
大家选了我,这种信任我不能辜负。如果在片场,我迟迟不能入戏,全剧组都要等我,我再一遍遍NG,会带来多少麻烦……越想越焦躁,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入睡是根本不可能了。
姆哥的电话及时打来,他让我到几个社交平台上和其他演员互动,我趁势讲了我的顾虑,他让我去多和氧姐聊聊,看看需要做哪些准备增强信心。
氧姐问到了我和Buck的关系上,我欲言又止,她说:“你不愿意讲没关系,也不用担心粉丝对你参演新剧有意见,这对大家来说是绯闻,但对你、我来说是工作。”
是啊,是我没有划分好工作与私生活的界限,之前的营业本来就是工作的一部分,我越是刻意避开Buck,越是证明我心里放不下他。
剧组的其他演员已经在网上互动的热火朝天,虽然我没出现,但我的粉丝数量也跟着水涨船高。
我不敢在任何一个平台上直播,面对粉丝,我说什么都是在说谎,这种感觉非常糟糕。有时发些照片,评论区总是有粉丝追着问,“Buck呢?Buck在做什么?”
我也想知道,但我进入了新剧组,工作量大起来,只能回答,“他很忙,我也很忙。”夜里辗转难眠,心里全是对粉丝的亏欠。
我看过好多CP粉以我和Buck为主人公写的同人文,从字里行间能看出对我们投入的爱,这种爱不是在甜蜜的互动里,也不是在遣词造句中,而是执着求真的人物塑造,想要把BuckSong或SongBuck,写得像宋叶和Alten。
于是每读一篇,我就对Buck滋生一点怒意,他真的是谜一样的男人,创作者用爱的想象都无法刻画出全部面貌的他。
有的人梦见生活,有的人落实生活。可我向Buck提出分手后,我始终找不到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