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第99章 第 99 章

“尾水至，入黄泉，神困山下白骨垫，只叫世人泪涟涟，百十年来无休止，一朝大水漫人间，乌氏进山不见还，一江隔得生与死，他时已入阎罗殿，守得千年又千年……”

这地方极美，满山的树从浅绿一直过渡到苍翠，山柏、青松，冷杉、桦树，棵棵参天，令人以为只要攀上这树便能登上天际。

山中环抱着如翠玉般的湖泊，打眼瞧去绮丽如仙境，山内升起薄雾，地上的石头似琥珀松石，颗颗都像是珍贵无比。

山连着湖，湖接着山，如此一望无际绵延起伏，他初来时还以为真的到了真神栖息之地，怀中黑衣女子合着双眼，长发披散在风中凌乱，然而身体已然残缺，失了一只手一双脚，身子也穿了个大洞。

男人抱着她，穿过密林山巅，眼瞧着女人伤口处冒出的鲜血从止也止不住，到如今只剩下几滴零星向下坠着。

澄澈水中，男人已疲惫不堪，一步步向岸边挪着，此处无路，他只得从较浅的边缘趟过刺骨湖水，身上的银甲只剩破烂残片，白衣染血长途奔波已经发黑。

低头深情看着怀中人：“望月，就要到了，你再撑一撑。”他以面颊贴着女人的额头，额间月隐隐发光，却是那样微弱，一吻落下，女人身体里的灵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散去，就如他心中伤悲一样四溢开来再也无法捉住。

男人发了疯似的抱着女人在山里狂奔起来，满脸泪痕，显得狼狈至极。

此处神困山，虽灵气充盈，却不是那样容易为人所用，只要踏入山中，哪怕是真神也无法保证可以自如操控灵力，何况他们不过是区区灵族。

他登上山顶，眼前景色皆带着光晕，烈日刺眼，瞧着好似比寻常地方离太阳都近上许多，身前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尾水大渊，自上了这山，他便觉得困倦至极，恨不得一闭眼栽倒下去，可怀中之人呼吸已是极弱。

女人额前圆月消失不见，身上的血也无一滴可流，男人满眼迷茫无助，摇晃着她的身体，已然耗尽生机，似蝉蜕般轻盈且了无生息，他心中一直紧绷的弦如一朝被刀斩断，瞬间泪如泉涌：“你身体里有我的血，我都没有痛，你怎会死？！怎能弃我？！望月！”

男人将脸埋在女人肩头，哭声传荡在林子里久久未散，惊得飞鸟四散：“对不起，我撒了谎……我……”男人哽咽着：“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竟让你受了这样大的罪……”

尾水大渊流光溢彩，已有几千年无人踏足，此处瞧不见什么植物生长，便是那些林子里茂盛树木也皆止步于大渊开外的十来丈。

他因为那个传说才带她来到这儿，入了尾水，若是能活着出来便能续命，大不了拼了这条命，将此生修为尽数用作保她性命，可如今难道还是功亏一篑，他为何不能快些，再快些？

男人捧着女人的脸，他们初见之时还是个晴朗的月夜，月华所聚化作两个灵魂，可以后再也没机会看见那样美丽的月夜了。

“哪怕天地混沌，山海皆平，昼夜调换，夏无花，秋无粟，冬无雪，吾之挚爱，生生世世。”男人贴在女子的耳边，他额前弯月忽明忽暗。

女子满是泥污与血污的脸被擦拭干净，虽算不得世间最美，偏生了一双略微上扬的粗眉，瞧着颇具英气，只是再也不会因他而灵动飞扬了，他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着这张脸。

“元神已碎，魂魄尽散……”男子颤抖着手，解下披肩，向身后摸去，却忘了自己的刀留在那座尽是雪的高山，从女子身上摸出已被砸断的环刃，以刃锋割得一条长布，将两人的手腕绑在一起。

抱起她，一步步踏着石头细沙，站在大渊前低头望见水中的自己，但已瞧不清是何颜色，流光溢彩的水掩盖住满脸疲惫与伤痕，水中倒影似乎是自己许久之前的样子，男人合上眼，最后一吻落在她额前，“从前你我只是月华，若非因第一眼都看见了世间仅剩的一条真龙，兴许各有去处……”

说至此处，男人笑了笑，“东弥恶鬼已退回那座孤岛，除此旧日情义，也还了真龙恩情，我一早便想着谋个长长久久，今日得偿所愿。”

“你猜我们会到何处去？天南、海北……还是化作世间尘埃，亦或回归月华洒向大地，若是身在一处，该是会一同归去……”此言一出，他含泪笑了，笑中些许苦涩，但更多是对怀中人的真情，晓得如何问也不会有任何回应，还是执拗想要与心上人多说几句。

此言出，周遭寂静了一阵儿，而后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大渊像是巨兽，吞噬之后悄无声息，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水面平静一如往常。

荧光之下暗流涌动，男人被漩涡卷着向下，他已身不由己，更不可能如陆地那般自由，坚持了片刻就只剩两只还紧紧牵着的手相连，将灵力尽数拢来，似一条小白龙绕着他的胳膊向上，包裹住黑衣少女，而他自己却毫无保留暴露在尾水之中。

尾水之痛，痛过剜心刮骨。

他身上的每一毫厘都被尾水浸透，冰冷的水好似聚成了无数把冰刃，在细微之处排排列着，下了刀来回剌着肉，疼得让人心肝儿直颤，他原本紧咬牙关，后来实在忍不住，连连呛了许多口水，如此，连喉咙肺腑也开始痛了。

那条白龙始终围绕在少女周身，他忍着剧痛盯了许久，手上的布条被漩涡卷走，只能靠着余下的一点点气力维持，但已疼得浑身使不上劲儿，他再难坚持，眼睁睁瞧着所爱之人离他越来越远，反抗却犹如蝇虫无力。

不！不要！望月！他想开口，却只得了更绝望的痛苦。

大渊的水还真是清澈，裹着无尽灵力灵气，吸纳所有东西，哪怕是命，少女还浮在上头，他虽已疲倦至极，仍抬头顺着微光看见一抹暗影，身体沉沉向下坠去。

“朔月，你说你是残月，可我怎觉得你比我强上许多？”

“朔月，月华化龙，我们算是龙，还是灵族？”

“朔月，假如，我是说假如，如果有一天我们死了，真的能聚灵吗？若是失败会如何？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了？”

“朔月朔月，你说句话呀！”

他迷迷糊糊似乎瞧见一轮圆月挂在天上，说不清那是个什么颜色，月光照着浮泽湿地，水坑亮亮的，像是形态各异的镜子不规律排在地上，又像是洒落一地繁星。

最初的最初，他不晓得月华为何落在这巨龙窝里，最后化作两颗龙蛋，所以真的是龙吗？反正大概这世间无人会关心龙的真假。

他瞧着身旁这条黑乎乎的家伙，心底还有些嫌弃，可日日听着耳边一时不停朔月、朔月叫着，似乎也习惯了，不记得过了多少年，那条黑乎乎的泥鳅化成人形，她叫望月。

“朔月，我想……回家……回有雪的地方……”

少女的面庞盖过眼前所有的幻象，若非落入龙窝，若非真龙已死，若非答应要陪她，若非东弥恶鬼行下恶事……

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朔月，朔月！”

男人忽心生惊恐，他已分辨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水里扑腾起来，他看到了漩涡中心的景象，黑龙躺在决明山顶，陨星又重新将近，可刚刚赶走了东弥恶鬼，她也才大战了一场，并未发现危险将至，待发觉之后一切都来不及挽回。

那大概是假的，可求救之声不绝于耳，他满心满脑只回荡着一句话。

“朔月！救我！”

好不容易向上浮了一小会儿，很快便重新下沉，水底终要吞噬他了吗？泪与尾水融至一处，他已分不清此时之痛发于心，还是源于身。

不！不要！但……

他大概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算在幻象里，还是没能救得了她。

“朔月……朔月……救我……”

那颗陨星似到了眼前，火光扑上他的脸，天火焚身，惨叫不绝于耳，他大喊：“不！不要！”

白毛怪的身体偶尔抖动几下，他紧闭双眼，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张，在梦中不停重复着：“望月……不要……”

镜婆俯身去听，一声声呢喃自语模糊不清，起身时一头雾水，“望月？什么望月？”

云起踏出半更雪高楼，左手掌多裹了条布带，满院杀伐之景尽收眼底，换来不尽怅惘，郁气结在胸口而今靠着他自己未必能解得开，身后声响入耳，他默默回头望，见着嫩绿纱裙少女蹲在地上拾起散落一地的武器，已抱了一怀的长剑，此时方抬起头。

云起身影伟岸，立在半更雪大堂门口，原本富丽高楼而今被糟蹋成了破烂，几处木门不晓得哪里去了，窗户开了大洞，纱帐也被扯下踏在地上，倒是显得楼中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