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第48章 第 48 章

“实际上你醒得更早些。”绸桑站起身转回头，隔着窗口遥遥望着坐在榻上之人，未等白毛怪回应，紧接着开口说：“可你却装睡了一阵儿，直到……”他指了指手掌，“你不想卷入肃辛纷争，直到你发现这不是寻常痛楚，而是血契之痛。”

将编好的穗子当着白毛怪的面儿揣进怀里，抬眼瞧见面前之人表情不善，且目光一直跟随着自己的手，显得有些刻意，绸桑颇生了些许逗弄心思，将那穗子掏出来又重新塞进怀里，还确认了一番白毛怪是否真看清了穗子上的灰羽。

“在下晓得这个秘密，我只是还未想通你是如何习得如此古老的秘法。”

白毛怪听了这话从木榻上跳起身，一个箭步冲到窗口去，双手紧紧握着木窗框，片刻而已，便听见断裂之声，在他就要将这窗子拆成破木头当柴火之前，绸桑露出明媚笑颜。

“原来我的猜想是真的。”

此话不说便罢了，一脱口白毛怪恍然发觉竟是个圈套。

“你若信得过，在下这便带她来见你。”绸桑双眸子闪过一丝光华，可瞧起来怎得像是狡黠的狐狸，往下的话没有急着说，生生是等着，像是画中留白任人遐想。

白毛怪怎么可能轻易信他，思考良久，即便再谨慎，还是抵不过见她二字，这才点了头。

“不过想必你并不希望她替你担心，才会生生耗了许久才肯睁眼，不如听在下一言或有启发。”绸桑化作一缕青绿，眨眼间穿过窗口出现在屋子中央，一挥手两扇窗向中间合拢，只不过窗框已经变形，留出一条亮白缝隙，好似站在谷底仰望着一线天。

“你既答应了首领，想必一定有你答应的理由，我猜你大概不想将她牵扯进来，与其如此，不如从头瞒到底，一个人难受总比两个人一起难受来得强。”绸桑抬眸轻瞥，他深知寄人篱下的滋味儿，也极喜欢将此状况送给别人，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于他而言是不存在的。

白毛怪听及此面露警惕，这话没什么错，就是总觉着有一股子阴谋味儿。

“莫要误会，在下只是个传话的，掀不起什么风浪，又没有利益关系，我没必要害你，你与上头那位约定在先，如此一来我完成了任务，还消除了外人对你的顾虑，她也能暂时放下心来，是个一箭三雕的好事。”

绸桑见对方犹豫再三，便拿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一摊手但凭君意，“你既都拿出装睡这一招，自也不会是个蠢货，若只是花言巧语哪里能骗得过你，她虽不可能被保护一辈子，可于你而言，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如此白毛怪才默默点头。

绸桑稍稍松了口气，已经达成共识，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欲向门外走去。

“伤……她……，我……杀……”白毛怪并没有挪地方，只是紧盯着绸桑的背影，声音沙哑极费力吐出这四个字，那眼神让人觉得脊背发凉，似乎连这房中都增添了几分寒意。

绸桑不过回首点头浅笑，就连天上的鸟雀也乐意绕着他多飞上两圈。

可惜对面的是白毛怪，压根不懂此等风情。

早先便觉得白毛怪的怪不只在于外表，还在于从眸子里流露出无尽寂寥，好似被踢倒的水罐，孤独止也止不住，潺潺淌了出来。

绸桑无一言可答，只得离去。

已是秋末，半更雪的木窗被秋风吹得呼呼直响，房间里榻上的人轻轻皱眉，梦里她整个人好似遁入混沌之中不见尽头，周遭一切皆是虚无。

从恢复意识起少白便觉得自己好似突然从哪里掉了下去，那感觉像是落下悬崖一般不停下坠，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赶紧醒过来，可无论她怎样控制意念，却都好像是魂儿醒了，身体还没有丝毫反应。

少白越来越怕，觉着深渊里有东西正在吸走自己的魂魄，可就在这样的生死关头，脚下蹬空，恍惚间腿抽搐了一下，这才睁眼瞧见了一丝丝光亮。

一阵荧光忽而闪烁了一下，少白醒来时一头冷汗，紧接着便觉得天旋地转，就像坐了三天三夜的马车，等下了车之后连躺在榻上都觉得整张榻还在往前跑，待她定睛一瞧，差点儿喊出声来。

厌厌正持着鸡毛掸子在屋里打扫着，空中漂浮着细微可见的尘埃，说来也巧，眼下鸡毛刚扫过床榻边的格柜，故此少白刚清醒过来便打了个喷嚏，两人对视一眼，皆吓了一跳，尤其是厌厌，向后一退便是三五步远，撞倒了身后花瓶，惊魂未定又要手忙脚乱去接。

少白伸手将自己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所有器官没多也没少，只记得去找浊姬没有找到，紧接着便是一阵头晕目眩两眼一黑，她眯起眼睛，总觉得忘了点儿啥，侧头寻思了一小会儿，余光瞥了两眼厌厌，突然跳着从榻上坐了起了身，“隐呢？！”

厌厌攥着手帕扶着胸口，一连拍了七八下，嘴里念叨着：“摸摸毛……吓不着……”说罢还拍了拍头，连带着摸了摸头发，在这之后才慢悠悠回答：“少白姐姐莫要惊慌，白毛怪被镜婆带走医治，已经没什么大碍，浊娘三日前带了好些银钱替你去看过他，临走时还带了根儿三千年的野山参，回来后说还他挺好的，喘着气儿呢，你不必担心。”

“还喘着气儿？！还挺好的？！还三日前？！”少白不由得惊呼一声，“我就这么睡了三日？！”

“那当然不是……”厌厌走到床榻边坐下，将三根手指捏到一起去，嘻嘻一笑：“少白姐姐睡了七日！”

“七日？！”

楼外昏黄的天空下是层层黑瓦，黑瓦之下是一地落英与枯叶，像是落入猎人陷阱未能逃出的野兽，现如今已是奄奄一息，恰如肃辛城里的生机，一副就要咽气的样子。

“厌厌，你别拦着我呀！”少白刚从榻上下来，身上一层单薄内衫，连鞋都忘了穿便要跑出去。

“不行！浊娘嘱咐过不许乱跑，少白姐姐才刚清醒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同浊娘讲，你又要去哪里？！”厌厌扔下手里的鸡毛掸子，双臂一展，立在门前，微微嘟着嘴巴，一副顶不乐意的模样。

无论少白向左向右，虚晃几次都没有用，论力气，厌厌恐怕能把她当做什么物件儿抡出去，就如同丢沙包里的沙包那般轻，少白眼珠子往窗口瞥了瞥，待对方一个不注意撒腿跑到窗前，本想顺着层叠翘脚飞檐跳到楼下去，可谁能料到才刚推开窗，便被吐了一脸的瓜子壳儿。

打眼瞧去是个明媚少女，挑一对蛾翅眉笑着，一双如小鹿般的圆润眸子里却没有应以相称的天真无邪，取而代之的是一闪即逝的精明老成，手里握着一把五香瓜子儿，两片嘴唇上下翻飞嗑个不停。

这可不巧，少白刚想要从窗子跃出去，正赶上她吐瓜子皮，两人相视片刻皆是一愣。

一条鲜绿色的尾巴缠绕在朱砂色的柱子上，鳞片若开了刃的小刀一般，片片闪着寒光，少白只瞧了一眼便垂头丧脑，叹了口气唤了她名字，“元溪！”

那被唤做元溪的少女生得与浊姬有六七分像，只不过不若浊姬那般浓艳妖媚，年纪看起来也小了许多，再加之眼神并没有浊姬那般狠厉泼辣，余下的三四分不相似应就在这儿。

早先少白来到半更雪对元溪的印象并不深，第一眼还以为是浊姬的同胞姊妹，后来问了厌厌才得知并不是。

“你也是来拦我的？！”少白印象里近乎没怎么与元溪说过话，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反而因与浊姬外貌相似而觉得有些别扭，一撞见便吊着胆子不敢造次。

离堕楼只有一步之遥，猛回头瞧了瞧身侧的俩蛇妖，厌厌皱着八字眉一副愁苦的样子，就好像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她还命苦的，至于元溪则是放任自流不甚上心。

少白清了清嗓子问元溪，“你不拦我？难道不是浊姬让你守在这儿？”

“我为何要拦你，浊姬只说让我看着你别被别人杀了，又没说让我拦着你不让你自己寻死，况且我何时说过不让你出门？你如今恢复如何还是未知数，若是硬要走窗户与我何干？不过你要跳便跳，不必顾虑我太多，反而是替我省了事。”元溪从柱子上跳下，化作身着一袭浅色衣衫的少女，打眼瞧去像是春风催打花苞翻出的第一抹新绿，十分娇嫩可人，却是不大能听她开口，张嘴便不饶人，这一点倒是深得浊姬真传。

“那我跳了啊！我真的跳了哦！真的真的……”少白手撑着栏杆，一条腿已经跨了出去，那样子像是在骑驴，至于为什么没说是骑马，因为她现在模样实在狼狈难堪。

厌厌大惊失色，连忙跑到少白身边，却笨拙得很，差一点没刹住脚将栏杆上的人拱下去。

这下倒好，原本说是要跳楼，而今少白弯下身两只胳膊紧紧抱着栏杆不撒手，像是只猴子跳错了树枝，挂在枝丫上，生怕自己掉下去。

“你不是要下去吗？这下不是正正好？怕什么？需要我帮忙吗？”元溪抖了抖落在衣襟上的瓜子壳碎渣，对少白不甚在意。

“反正你踏出此门便不归我管了，我就同浊姬讲你去找那……我不曾记得如何唤他……总之他如今在镜婆那里养身子，你要是不想死在他前面，那就少折腾些，至于我，只要你不伤害浊姬那便与我井水不犯河水。”说话之时不免瞧得出费了许多劲儿，也愣是没记起白毛怪的名字，这才不得不含糊作罢。

此楼之高能将大半个肃辛城尽收眼底，而楼下的嘈杂人声到了楼顶已静若蚊蝇，元溪刻意倾着身子向楼下瞧了瞧，甚至还做了个请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