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节的事情像一阵风,吹过程清响的生活,留下些许波澜,又渐渐平息。他依旧每天上课、打工、弹琴,刻意不去想上台表演的事。那对他来说太遥远,也太吓人。
清晨六点半,程清响被手机闹钟震醒。他摸索着按下停止键,寝室里还是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一点灰蒙蒙的光。上铺传来王浩含糊的梦呓,对面床的周洲翻了个身,被子滑落一半。程清悄无声息地爬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拿起洗漱用品和今天要穿的衣服,轻轻带上门
水房里空无一人,白炽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他用冷水洗了把脸,寒意刺得他瞬间清醒。镜中的少年眼底有淡淡的青黑,头发有些乱,嘴角习惯性地抿着。他快速刷牙,水溅到旧T恤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七点十分,他已经坐在教室里,摊开英语单词书。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不存在的节奏,那是他昨晚练习的曲子残留的肌肉记忆。他猛地停下动作,用力翻过一页书。
“清响,吃早饭没?”王浩打着哈欠走进来,一股包子味随之飘来,“给你带了个豆沙的。”
程清响接过还有点温热的包子:“谢了。”他三两口吃完,舔掉指尖的甜腻,然后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书本上。但那些字母似乎都在跳舞,组成的不是单词,而是和弦指法。
打工的咖啡馆在两条街外,中午下课后他几乎是小跑着过去。换上棕色的围裙,上面还沾着上周不小心打翻的摩卡痕迹。领班瞥了他一眼:“今天人多,手脚麻利点。”
“知道了。”程清响熟练地打开咖啡机蒸汽棒,喷出积聚的水汽。下午的阳光斜射进店里,在木质吧台上切出明亮的光块。他一边擦着杯子,一边听着店里播放的爵士乐,心里默默点评着贝斯线的走向。
“一杯美式,一杯拿铁,外带。”熟悉的声音让他抬起头。是班上几个女生,其中包括林与薇。她眼睛一亮:“程清响!你在这里打工啊?”
他点点头,手上的动作没停:“要点什么?”
林与薇还要说什么,却被同伴拉走了。程清响看着她们的背影,轻轻呼出一口气。他注意到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微微皱着眉,嘴角下垂。他试着调整了一下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紧绷。
晚上回到租住的小房间,他抱起吉他。木吉他的琴颈已经被磨得光滑,第三品处有细微的磨损。他即兴弹着,旋律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撞在墙壁上又弹回来。
忽然,他想象这些音符被放大,在空旷的礼堂里盘旋,台下是漆黑的人群,只有偶尔手机屏幕的微光像遥远的星星。
他猛地停下,手指按在弦上止住余音。“别做梦了程清响,”他低声对自己说,“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吉他被他轻轻靠在墙角,像是一个被搁置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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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相对的是,他和沈闻竹之间那刚刚因为共享秘密和短暂合作而缓和了一丝丝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冰点。
不,甚至比之前更糟。
沈闻竹现在坐在教室的角落,仿佛要将自己嵌进墙壁。他的姿势永远挺拔得像一棵雪松,但那种挺拔里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僵硬。程清响注意到他换了一支新钢笔,笔尖在纸上划过时几乎不发出声音,与他那支老是咔哒作响的廉价中性笔形成鲜明对比。
有一次物理小组讨论,老师特意把他们分到一组。沈闻竹全程没有抬头,只在必要时报出计算结果,声音平稳得像人工智能。他的手指在计算器上飞快移动,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里用积分会不会更好?”程清响试探着问。
沈闻竹停顿了一秒。真的只有一秒,但程清响捕捉到了那瞬间的犹豫——他原本可能有的某种想法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没必要。”沈闻竹最终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高中范围不要求。”
讨论结束后,沈闻竹立刻收拾东西离开,没有多看任何人一眼。他的书包是深灰色的,款式简洁但看得出质地优良,侧袋里整齐地插着水杯和折叠伞。程清响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艺术节那天,沈闻竹站在阴影里听他唱歌时,手指曾经无意识地随着节奏轻敲大腿。现在那双手牢牢握着书包带子,指节绷紧。
程清响最初感到莫名其妙,甚至有点恼火。他做错了什么?但很快,记忆中的画面串联起来:校门口那辆黑色的轿车,车窗降下时露出的那双与沈闻竹极为相似却严厉得多的眼睛;沈闻竹瞬间挺直的背脊和收敛的表情;李老师某天课后特意留下他,委婉地说:“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期望,清响,你明白吗?”
他明白了。沈闻竹那个控制欲极强的母亲,一定是从什么渠道得知了他们短暂的接触,下了禁令。程清响几乎能想象出那样的对话:冷静而不容置疑的语气,“不要分散精力”,“无关紧要的人”,“你的目标不是这些”。
程清响扯了扯嘴角,转着手中的笔。笔掉在地上,滚到桌子底下。他没有去捡。也好,这样也好。省得别扭。他对自己说,但那酸涩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像咽下了一口过期的可乐。
于是,他也开始刻意回避。走廊上遇见时提前转弯,小组作业时选择不同的分组,目光相遇时迅速移开。他把自己包裹在一层更厚的、满不在乎的外壳里。偶尔,他会用眼角的余光瞥见沈闻竹冷硬的侧脸,然后立刻为自己这种下意识的关注感到恼火。
两人之间那扇因为秘密共享而短暂开启了一条缝隙的门,被来自成人世界的、冰冷的指令,再次重重关上,甚至比之前关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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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间,程清响和王浩、周洲他们吵吵闹闹。他笑得比平时更大声,讲着并不那么好笑的段子,用力拍打着朋友的肩膀。
“清响今天很嗨啊?”周洲揉着被拍疼的肩膀嘟囔。
“心情好不行啊?”程清响反弹似的回应,又扔过去一块橡皮,“接着!”
橡皮在空中划出抛物线,却没有落到周洲手里。沈闻竹不知何时正要走出后门,那块浅黄色的橡皮不偏不倚打在他的手臂上,然后无声地落在地面。
一瞬间,整个教室似乎安静了。沈闻竹的脚步停顿了。他没有低头看那块橡皮,也没有看程清响。只是那么停顿了一秒,仿佛在评估是否值得为这种小事浪费任何反应。然后他继续向前走去,脚步声稳定而疏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程清响的笑容僵在脸上。“不好意思啊!”他故意朝着门口喊了一声,声音里的歉意被夸张的语气掩盖得面目全非。
没有回应。沈闻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
程清响弯腰捡起那块橡皮,发现上面沾了一根很短的、黑色的头发——显然是刚才从沈闻竹身上沾到的。他下意识地想捻掉它,却在动作前停住了,最终只是把橡皮扔回给周洲,转身走向窗口。
窗外,沈闻竹正穿过操场。他走得很直,速度均匀,不像其他同学那样东张西望或三五成群。就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程清响想,然后立刻为这个想法感到一丝愧疚。
而沈闻竹,则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了书本和竞赛题里。
他的课桌永远整洁得不像话。教材按大小排列,试卷用不同颜色的夹子分类,笔袋里的笔都是同一品牌同一系列。他做题时微微蹙眉,不是因为有困难,而是全神贯注的表现。那些对其他人来说难如登天的题目,在他笔下仿佛有了温顺的生命。
但偶尔,在周围喧嚣的间隙,他会极其短暂地停下笔。不是休息,而是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凝滞。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几毫米,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在倾听什么,又像是在抵抗什么。这种状态从未持续超过三秒,然后他就会更用力地写下下一个步骤,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
赵云辉拿着一道难题来找他,却在距离他桌子还有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犹豫着没有靠近。最终他转身去找了学习委员。沈闻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插曲。
程清响有一次去办公室送作业,路过教师休息室时,偶然听到数学老师和李老师的谈话。
“沈闻竹最近状态是不是太紧绷了?”数学老师说,“这次小测他又是满分,但交卷后我问了他一个延伸问题,他反应有点慢。”
李老师叹了口气:“家里要求高吧。那孩子从来不用人操心,就是......”
就是什么?程清响没有听到后半句,因为李老师注意到了门外的他,停下了对话。
回教室的路上,程清响莫名想起艺术节前那个短暂的午后,在空教室里,沈闻竹指出他和弦错误时的样子。那时候他的声音虽然还是平淡的,但眼睛里有一点不一样的东西,一种专注于音乐本身的光亮。现在那光亮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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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与薇依旧在为艺术节的节目发愁。她几次试图再动员程清响,都被他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
“真的,不用上台都行,就在幕后帮我们编曲好不好?”林与薇不死心,“你那天弹的旋律太好听了,我们都想用进去。”
程清响正在收拾书包,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上开裂的塑料扣。“真没时间,打工排班满了。”他说,没有看她眼睛。
“那......”林与薇眼珠一转,“沈闻竹呢?他是不是会小提琴?能不能请他......”
“你自己去问啊。”程清响打断她,拉上书包拉链,声音有点硬。
林与薇缩了一下:“我不敢......他最近好像心情特别差,气压低得吓人。上周我问他要不要参加班级篮球赛,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问的是要不要去炸学校。”
程清响几乎要笑出来,但笑声卡在喉咙里。他想起沈闻竹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最近确实结了一层更厚的冰。
果然,林与薇后来试探地问沈闻竹有没有兴趣参加艺术节(哪怕只是诗朗诵),得到的只是一个冰冷的、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不”字。甚至连个解释的“没时间”都没有。
少女的心事和班级的热情,似乎都无法融化那骤然加剧的冰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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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欲来的压抑感,不仅仅弥漫在竞赛的压力和艺术的躁动中,也弥漫在那再次被拉开的、冰冷的距离里。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窗外天色阴沉,酝酿着一场春雨。教室里的灯早早打开了,白光照在每个人脸上,显得有些疲惫。
程清响在草稿纸上胡乱画着和弦谱,心思早已飘远。当他无意间抬头时,目光恰好撞上了坐在斜前方的沈闻竹。沈闻竹不知为何也在这个时候微微侧头,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短短一瞬。
那真的是极短的一刹那,可能不到半秒。但程清响清晰地看到了沈闻竹眼中某种复杂的东西——不是完全的冰冷,而是一种近乎挣扎的、被压抑的什么,像被厚厚冰层封住的涟漪,还没来得及扩散就被更深的寒冷冻结。
然后沈闻竹猛地转回头,动作快得几乎有些突兀。他重新握紧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继续在试卷上写下工整的答案。
程清响低下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纸上画出了一道长长的划痕,几乎戳破纸张。
雨终于开始下了,细密的雨点敲打着窗户,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击玻璃。教室里的空气又湿又重,带着泥土和倦怠的气息。
心隙或许曾短暂透光,但现实的寒流袭来,那微光便迅速熄灭,只留下更深的冷寂和难以言说的隔阂。程清响收起那张被划破的纸,揉成一团扔进桌洞。那里已经积了好几个这样的纸团,每一个都写满了未被听见的旋律和未曾说出的疑问。
窗外,雨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