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漫长,冰冷,泛着一股消毒水与绝望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荧光灯管发出滋滋的微弱电流声,将墙壁照得一片死白。
纪蓝抱着终于哭累了、只剩下细微抽噎的孩子,坐在冰凉的塑料长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却止不住一阵阵发冷。
黄凯焦躁地在他面前踱步,鞋底与光洁的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搅动着凝滞的空气。
时间像是被冻结的胶,粘稠而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凌迟着纪蓝本就脆弱的神经。他死死盯着诊室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在顾家时,孩子偶尔的哭闹不止,顾母那句轻飘飘的“下等人的孩子就是娇气”,以及他自己因心力交瘁而有意无意的忽略……自责像藤蔓,一圈圈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
脚步声由远及近,急促而沉稳。
纪蓝猛地抬头,看到叶苏灿大步流星地赶来,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深色大衣的衣角还带着外面凛冽的寒气。
“怎么样?”叶苏灿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第一时间落在纪蓝和他怀里的孩子身上,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纪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怀里的孩子似乎感知到了什么,又微弱地哼唧了一声。
叶苏灿眉头紧锁,没有再多问,极其自然地朝纪蓝伸出手,“我抱吧,你歇会儿。”他的动作流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
纪蓝怔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个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襁褓,递了过去。交接的瞬间,他的指尖擦过叶苏灿温热的手掌,那温度烫得他微微一缩。
叶苏灿接过孩子,姿势有些生疏,却极其小心。他轻轻调整着臂弯,让孩子的头枕在更舒适的位置,然后抱着他,在走廊里缓慢地踱起步来。
高大的Alpha身影,此刻收敛了所有锋芒,只剩下一种笨拙却真挚的守护姿态。
纪蓝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那因为一夜
未眠而略显疲惫的侧脸,胸腔里那颗被冰冻的心脏,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某种酸涩的情绪汹涌着想要破土而出。
他猛地别开脸,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用疼痛逼迫自己冷静。
不能依赖。
不能习惯。
他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
诊室的门终于开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几张报告单,脸色凝重。
纪蓝像被弹簧弹起一样,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叶苏灿立刻停下脚步,一手稳稳抱着孩子,另一只手迅速而有力地扶住了纪蓝的手臂。那支撑短暂却坚实。
“家属?”医生的目光扫过他们三人。
“我是。”纪蓝挣脱叶苏灿的手,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医生推了推眼镜,将手里的报告单递给他,语气平静却带着职业性的沉重:“检查结果出来了,孩子确诊是脊髓性肌萎缩症,I型。”
“脊……髓什么?”纪蓝茫然地接过那几张轻飘飘的纸,上面的专业术语和曲线图像像天书一样,他一个字也看不懂,但那个“萎缩症”和紧随其后的“I型”,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的耳膜。
“这是一种遗传性神经肌肉疾病,”医生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会影响运动神经元,导致肌肉无力和萎缩。I型是最严重的一种,通常发病在婴儿期,会影响到呼吸、吞咽等基本功能……”
医生后面的话,纪蓝已经听不清了。他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声音都迅速远去,只剩下一种尖锐的耳鸣。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医院走廊对面那张冰冷的蓝色塑料椅上,仿佛那是什么值得研究的稀世珍宝。
“……目前没有根治的方法,治疗主要以支持为主,延缓病情发展……需要经常监测呼吸功能,注意营养,防止感染……”医生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灵魂上。
“能……能活下来吗?”纪蓝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飘忽得像一缕烟。
医生沉默了一下,那短暂的停顿,比任何回答都更残忍。“……积极治疗和精心护理的话,有机会改善生活质量,延长生存期。但I型……情况比较严峻,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
纪蓝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他为了离开顾家,为了那点可怜的尊严,带着孩子奔波,却连孩子病了都不知道!他配做什么母亲?他有什么资格谈心理准备?
他缓缓地、缓缓地蹲了下去,不是因为腿软,而是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肩膀上,让他无法站立。
他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用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凋零的叶子。
叶苏灿将孩子交给一旁的黄凯,快步走到纪蓝身边,蹲下身,手抬起,似乎想拍拍他的背,最终却只是悬在半空,然后轻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没关系的,”叶苏灿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试图安抚一切的力量,“生病了就治疗,我们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孩子一定能活下来的。”
他的话语很温暖,承诺也很动人。可此刻听在纪蓝耳中,却像隔着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个能让他回到过去、弥补所有疏忽和错误的奇迹。
然而,奇迹从不会光顾他这样的人。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像一只受伤的兽,独自舔舐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医院的灯光在他头顶投下孤寂的影子,那张被他攥得皱巴巴的诊断书,飘落在地,像一片宣告命运判决的枯叶。
叶苏灿的手,依旧稳稳地放在他的肩上,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可纪蓝感觉到的,只有那诊断书上冰冷的文字,和他内心深处,那片正在不断坍塌、化为废墟的荒原。玫瑰的刺,早已深深扎入血肉,如今,连带着最后一点希望,也要被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