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无颜手里握着个字条;他把背上用黑布裹齐的长刀又往上推了一点,黑色面巾将脸部蒙的严严实实。
他皱着眉,在聚集在莫城城门口的流民堆里艰难跋涉。
黎无曰说来莫城找人,纸条上清清楚楚写了“青石馆”几个字,可现在流民聚集,城内为防止暴乱发生也迟迟不愿开大门,两边一时形成了僵局。
城墙上官兵蓄势待发,宗无颜只是在人群里抬头往城墙上看去,明晃晃的红枪冷刃就在他眼里晃得刺眼。
他一默,觉得硬闯不是什么好举措,孤身一人还是不要那么拔尖。他从挤挤挨挨的人群外侧快速脱了身,看了眼旁边脏兮兮的护城河流,十分悲痛得想:好像只能走水路了。
于是半刻钟后,写着“青石馆”牌匾的破旧小院里,一位白衣女子坐在亭前的桃木小椅子上,对着从院中水塘里突兀冒出来的宗无颜频频摇头,还一手遮着鼻子,“从水底下小路暗道走的?真是……最近流民世道如此混乱,你这样贸然跑到我这里来干嘛?”
说完,她一指后院,“去洗洗换身衣服,日子再晚些,你可以借着晚间调兵令蹭出城。”
刚从荷花池里出淤泥而不染的宗无颜头上还顶着一片残荷,他满脸平静地接受了她的指责,叹气道,“白苓,是黎无曰让我来的。”
白苓一愣。她延缓了喝茶的动作,眸色深深,“黎无曰那小子让你跑腿?国师大人宝贵的典籍注解又出什么事情了?”
“也不算什么大事,”宗无颜含混道,“就是说,'药人'的相关记录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去了,他说之前流到这里的备份要全部销毁。”他四处打量看了看白苓的书馆,又看了看身形纤细样貌瘦弱的白苓,长叹道,“毕竟你之前只是师父的侍女……而现在偷偷保存了师父最重要的经集手札,在我们之间,你相对最容易被突破了。”
宗无颜话还没说完,白苓就迎着他的额头“砰——”得砸了一个茶杯,却被他稳稳接住。
还没等她发火,就听宗无颜无奈地说,“看吧。最好突破。”
白苓:“……”一点也不知情知趣的男人!
她默了默,终于忍无可忍,“哪怕你说关心我的安危呢?”
宗无颜却一脸莫名,“这和我之前说得有什么区别吗?”
白苓沉默了。
她幽幽地来了一句,“难怪你永远没徒弟。”
宗无颜胸口正中一刀。
他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听白苓叹口了气道,“好吧好吧,就依你们所言,我现在就去处理掉医死人肉白骨相关的一些记载。”说到这,她又疑惑得补了一句,“不过为什么小黎不亲自来?他不是人好好的吗?上次去青羚山见他还活蹦乱跳的。”
宗无颜黑着脸,憋了句:“哦,他新收了两个徒弟。”
“新徒弟?”白苓来兴趣了,“这么说,他忙着玩新徒弟,没空管这个,就派你跑腿来了?”
她看着宗无颜的黑脸,快乐的哼了几声,“孤家寡人也是有些好处的哈~”
宗无颜:“……”他把胸口的气慢慢憋了回去。
莫生气,莫生气,生起气来无人替。
-
黎无曰这边本以为麻烦事交给跑腿工具人去做,他总算可以岁月静好,逗逗小徒弟、治治小徒弟、教教小徒弟。
可他忘了,他捡回来的俩,一个目前重伤在治,几乎可以媲美世间第一大残废;另一个小鸟变人,什么习惯啊教养都得从头再来。
而黎无曰一开始并没有这个意识。
自从黎无曰发现了黎究几乎是意念御鸟的新能力,他就开始兴致勃勃得研究了起来,带着黎究把林子里的鸟全部秃噜了一个遍。
俞翊整天没事干,躺床上温养疗伤,就听房子外天天鸟语花香……不,主要是各种分辨不清具体声音的鸟语,没有花香。
黎究一开始也兴致勃勃得跟着黎无曰的指令,天天有事没事召鸟来玩,经常深更半夜还能听到房前的一些小声细碎的鸣啼。
而时间稍微长了一些,黎无曰就发现不对劲了。
为了方便暂时残着没法自理的小公子俞翊,黎无曰贴心将每次饭菜都布置在俞翊的小房间里,美名其曰“方便照顾”,实则是让病患饿着,他和黎究吃完再进行对病人的日常料理活动。
而最开始的黎究,活泼又好动,且不知道如何像常人一般好好吃饭,前几次的用席简直把整个房间地面糟蹋得一塌糊涂。
被迫几个晚上睡在怎么清理都没法清理干净的饭菜残渣香气里的俞翊:“。”
终于某一天,他气得小发雷霆,不小心摔了一个碗。
黎无曰:“黎究!你看你温润如玉卓尔不群的师兄都生气了!快听话!”
在鸡飞狗跳的带鸟日常里,黎无曰辛勤纠错身体上付出,俞翊一边躺尸一边阴阳怪气精神上支持,黎究终于不负众望得初具人形。
笨蛋小菜鸟终于学会像人一样手持筷勺的那一天,黎无曰泪流满面,差点没激动到抱着俞翊在地上转圈圈。
俞翊:“可以了真的可以了师父……”他虚弱道,“我有点晕,想吐。”
黎无曰一顿,板起脸来,“你明明在缓慢恢复!别想诓骗为师!”
俞翊无奈。精明的老神医就是不好骗啊。
在俞翊房间的一个饭间晌午,他很严肃地对黎究说:“小究,你那多得快溢出来的召灵方式不能再用了。”
这一次,在关于特殊能力的问题上,黎无曰在这里严肃提问,黎究她却拿着勺儿低头扒拉饭,闻言就抬头看着黎无曰,又是一脸“没听懂你要不再说一遍”的清澈无赖相。
黎无曰痛苦扶额。
半晌,他筷子一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能听懂!”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悲从中来、老泪纵横,“你明明昨日跟隔壁村阿花小姑娘聊天嬉戏时不仅喊小鸟帮她取头巾,还喊了她一声'啾'!”
温养了许久、终于不用被师父当成大残废一样亲自喂饭的俞翊点点碗沿,“师父你又在偷看。”
“没办法,小究必须被放回人群里,”黎无曰叹气,忽然正色道,“她这种情况,必须以最快得速度融入人群,否则……”
“否则会怎么样?”俞翊追问。
“也没什么,”黎无曰却在关键处含混了过去,“不过你的特殊能力确实不能再随便用了小究,”他严肃道,“草木生灵都自有其运行规律,你擅自动用灵念法则本就是借运而行,动用次数太多扰乱法则会遭反噬的。哎——别用手抓饭!”他用筷子眼疾手快地“啪”得打了黎究偷偷伸出去的小手。
小姑娘吃疼了,有些委屈得缩回了手,也不吃东西了,摸着上面的红印子半晌不吭气。
俞翊看着黎无曰越皱越深的眉头,安慰道,“没事师父,小啾也是刚刚发现好玩的东西。等自己真的经了一遭,”他颇有深意地淡淡扫了一眼还在赌气的黎究,慢慢道,“也许就能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了吧。”
黎无曰晃了晃神,他沉默片刻,接道,“也好。”
这个话题就轻轻翻了篇。
-
可是该出的纰漏总会一刻不少。
三更夜半,俞翊刚刚躺下。
他最近在黎无曰的药效下好得很快,已经快要达到勉强下地走路的程度了。
黎无曰照常给他夜间检查完旧伤,刚离开他的房间,俞翊就看见破旧小院外的林子里好像火光重重。
师父的破落小木门头一次被焦急的邻村村民推开,有人在那里喊,“黎郎中——快来看看我们家阿花——”
俞翊听见师父匆匆走出门的声音,黎无曰的语速不快,透着一股安心来,“怎么了?令媛的身体是突发什么奇怪的病症了?”
又有人的声音语无伦次,带着些许哭腔,但隔得太远,听在俞翊耳朵里断断续续:“就是说……晚上带了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头巾……昏迷,身上滚烫……”
还有女声在一边惊惧道,“是不是冲撞了山上的什么鸟神?还是落了魂?”
鸟神?俞翊眉头皱起。是指黎究吗?
黎无曰一听这症状,心里就有了初步猜想。他先赶忙安慰了一下周围或真正焦急或来凑热闹的大家伙们,又匆匆走进了俞翊的屋子。
四周村民催得急;黎无曰甚至来不及跟两个小徒弟仔细交代晚上如何独自照顾好自己,只能先跟俞翊简单交代了一声“临时急诊,应该很快就归”,就被那一群乌泱泱的村民着急忙慌得簇拥着走了。
黎无曰一带着那一波人离开,小院子里顿时又恢复了满院寂静。
俞翊心里却始终盈着一团不安。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就侧躺在床上,半阖着眼,在心里默念数床边帘子的穗子,数着数着,他房门轻轻一响,小小的影子透着月光散进屋子来。
俞翊一转头,就看见黎究随便套了一身衣,跌跌撞撞捧着一团不知道如何了的东西,满脸泪痕,将那黑漆漆的一团捧来了他床前。
俞翊没法了。
黎无曰不在,他又是在没力气应付小孩,也不好完全不应答她。
他只好假装被吵醒,揉着眼睛扶住床沿坐起,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黎究却看着他久久没说话,也再没有了之前那般着急乱错了的鸣叫。
她只是睁着一双眼看俞翊,眼泪止不住往下落,无休止也无停止,像是无意识得往下淌,而她本人并不知情。
俞翊一抬头,就在黑暗中看见她晶晶的眼泪,他心下顿感不妙,犹疑问道,“你?怎么突然来找我,还哭——”
还哭得这么狠。
俞翊的话卡在了嗓子眼。
他看见黎究晶莹的眼泪像是遭到了什么不可抗力的影响,颜色逐渐加深,由无色淅沥出淡淡的粉。
而那浅红一点一滴越来越浓重,落在她手心里那小东西的羽毛上,就像是血痕。
痕迹深了,刻骨惊心。
而她手里一直捧着的东西,仔细看那轮廓,不就是一只鸟?
俞翊呼吸一滞。
黎究却突然开口说人话了。
他在安静的院子里,听满脸血泪的黎究嘶哑而断续地说:“师、师兄……鸟、鸟——”
“鸟死了。”
注:从排水系统入侵城楼属我虚构,这里设定原来就修有暗道,能通人,现实当中中国古代城市暗渠有重兵把手和栅栏防护,常人难入,此处作艺术化处理。
这章后半又写得像惊悚小故事(叹气跑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血泪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