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徽,亡国之日。
霜降已过,潇雨淅沥而下,瘆冷阴雾从泥地缝里钻出来,遮翳了视线。
三日的雨丝毫未停,却似是为愈烈的焰火助阵。呛烟充斥喉腔,嚎厉的鹰声再次冲破天穹,西疆岭皇的士兵手执长枪利剑浩浩荡荡涌进国门。火势被靴风带起,蔓至谭家窗棂。
“谭柘!你死那去了?”
谭家家主三枪挂背,久久跪于被炸得片瓦不留的废檐下,指腹因被残瓦刺破,稀稀淌血。侍卫一脚迈进门槛,急声道:
“家主,他们攻到这来了!”
谭家主眼神空洞,瞳中早已预尽终局,目光缓动移向烧进后院的熊熊烈火,正蚕食鲸吞般咽下砖瓦枝叶。他吐出一口浑气,将剑怼入被雨泡浮的土地里,借力颤巍站起。
“我们还有多少人?”
“报告,只剩…两百人不到。”
“好,让他们全上了。”
侍卫悚道:“家主!”
“能拖一会是一会,我让他们全上,听得懂人话吗?”
“……是。”
身后慌急的脚步声渐次息去,谭家主静默片刻,忽地狂躁,几步冲进房室,将瑟缩在柜后暗门的谭禾一把拽出。
那年,谭禾十岁。
半盏茶过,二人跌撞着跑到后山,山林早已变为一片火海。谭简言孤身站在山脚边等候,怀里还紧抱几株相像铃兰的幽蓝色药枝。
谭家以医行道,这几株药枝便是家奉颐柑草。
家奉,就是家中代代相传,要永久珍存,常人寻求不得的宝物。颐柑草赋有惊人的疗效,受过伤的地方只需轻靠环绕花瓣飘转的幽蓝星点,即刻愈合。可千年来生长速度减缓,直至停止生长,事到如今,颐柑草也只剩下谭简言怀里抱的那几株了。
谭家主将谭禾与谭简言拉到一起,面色严肃凝重,压低嗓子叮嘱道:“简言,死抱怀里的东西,必须翻过这几座山,中途不许回来,我很快就追上你们。”
“谭禾,保护好你弟弟,别被火星燃了衣袍,带着他使劲跑,使劲跑!听清楚没!”
“爹……”
“别废话!我让你们跑就跑!”
家仆被一剑穿腹发出的惨叫刺入双耳,兵马踢踏的乱步声从土地转入木板。火势蔓到靴边,谭家主用力推了两个稚子一把,声嘶力竭喝道:“跑!”
“跑!”
谭禾不再迟疑,拉住谭简言的手腕往身后的叠嶂山峰跑去。他一刻也不敢停,不敢回头,数次摔进泥地里,也只能狼狈地爬起,铆足了劲往山里冲,往火里冲。
这年,谭简言七岁。
“哥哥……我们去哪。”谭简言吃了好几嘴泥,止不住的抽泣呜咽道。
“去别的地方找人来帮帮我们。你别怕,哥哥保护你。”
火星飞触脸颊,浓烟钻进鼻腔,树木的残骸横七竖八倒在山坡上,任由火焰吞噬。谭家主歇斯底里地喊声渐渐被更凄惨的尖声掩盖,再也传不进二人耳内。
爬到山崖上,谭禾回头望了一眼,顿时没稳住脚跟,险些栽下悬崖。
整个国城陷入绝境,奄奄一息匍匐在地,昔日繁华不复存在。火势还在上涨,延至国殿顶端,染红天空。硝烟弥漫,烽火连天,剑声与喝声混杂,不断触碰他胸腔内的心弦。
虞徽国,战败。
三个时辰过去,二人越过两座山,终于逃出火林,谭禾支不住双腿,背靠一亭的亭柱缓缓滑下,抬手拭去眼角泪水。
空气不再浊污,可他还是喘不过气,方才的惨状若走马观花般在脑海里阵阵翻涌,又若根根针线接连挑动神经。
窸窣声从身后响起,谭禾立刻敛声屏气,捂住谭简言的嘴唇。
“虞徽国可算是亡了,亡的好!活该!”
两边亭阁鳞次栉比,粗哑浑厚的声音传上阶墀。
另个较为清脆的声音随后附和道,“虞徽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历代皇帝一生享尽荣华富贵,暴殄天物,所操国业也毫无起色。如今哀鸿遍野,在我看就是大势所趋,命中注定罢了。”
虞徽,从繁荣沦向落魄历经四百年,庸帝的挥金如土,怠慢朝政,使国运步入衰竭,年年颗粒无收,天灾泛滥。使致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就连在亡国的前几个时辰,那老庸帝还带着奸臣妃子与金马条银逃入幽燕地带,换地享乐去了。
“就那两座山后头,不就是虞徽么?我听说,被西疆岭皇屠国后,死尸遍地,人被火都烤成焦肉了!还有那什么,谭…?哦对,谭家家主还英勇抵抗呢,最后还不是被吊着半口气挂国殿钟楼上了,谁知道最后咽气了没,估计死都不瞑目。”
两个书生谈笑风生,从亭阁徜徉路过,藏在柱下的稚子却悲痛欲绝,泣不成声。
好半晌,谭禾才如梦初醒,狠心掐了自己一把,稍整情绪后摇晃起身,他抚上谭简言的额头,温声道:“哥哥先带你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再赶路。”
谭简言呆愣地仰起头,“哥哥,我们不等爹爹吗?他说要和我们一起走的。”
“所以我们才要找个地方等等爹爹,不然他要找不到我们了。”谭禾说这句话时声音还在隐隐发颤。
层层错峰的山腰上,有片较为坦整的平地,犄角处坐落一所破观,立于距观前几尺的崖边,正巧可以看到处于火海未熄的虞徽。
此时接近晌午。冷雨淅停,谭禾走进破观。
这观古怪得很,说是观是,说不是也不是,窄小的岩地中央立一丹炉,地砖上还有八卦方阵,不过历经风雨雪袭,只能隐约看出点形状。
地方存有端倪,这里风水极差,只有一观,建式突兀,阳光透不进来,显得诡谲阴森,倒更像是举行过邪风仪式的荒废场地。
“哥哥,我好饿。”谭简言糯着嗓子开口。
谭禾从愣神中被唤回,他将谭简言带进破观,安置在一旮旯里,把外袍脱下,盖在简言身上,“哥哥去给你找吃的,你在这里待好,哪也不许去,知道没?”
“好。”
走出破观,风卷耳根,钻颈下腹,谭禾狠狠地打个冷颤,裹紧单薄的中衣,下山寻食。
待到他抱着几颗没烂透的野果爬回破观时,看到的却是另一幅场景。
几个身穿黑色衣袍,将自己遮盖严实,密不透风的修魔人手执长剑,为首的用剑尖挑起谭简言的衣领,悬在半空的孩童怀中还死抱着父亲留下的药枝,一动不动,全盘接下黑衣人的四溅唾腥。
野果掉落脚边,他将一切抛之脑后,冲向身高马大的几个修魔者。
谭简言被恐惧冲喉,抽泣出声,忽看到从远处奔来的谭禾,哑声道:“哥哥。”
那黑衣修魔者侧首瞥了一眼没腰高的小孩狰狞着脸朝这边跑来,眉梢一挑,嗤笑一声。
身边的小弟即刻心领神会,露出剑芒,扫过一道猛戾剑气,撞向谭禾的胸腔。
嘴角溢血,胸腔发麻,他被扫到十尺开外的泥堆旁,头部撞到岩石,霎时感觉眼前天昏地暗。
“哪来的野种,逞英雄来了?”
为首的将谭简言抛给小弟,缓步走进倒在地上的谭禾,勾勾手指,一股力量迫使他抬起头仰视,那人居高面下俯视这乳臭未干的小子。
“大哥,这娃带不带走?”
“带走?他体内屁都没有,结个丹都要百八十年,我要他何干?”
须臾,又是一记魔力灌颈,谭禾彻底失去意识,几个黑衣人一剑刺穿谭简言的大腿,拖着他御上剑扬长而去。
醒来时,已是晚夜,萧风袭过眼角,鼻尖忽落冰晶,他吃力地勉强挣开一只眼,撑身抬头。雪舞轻扬,从寂冷的暗黑天穹中若鹅毛般飘然而下。
谭禾麻木地站起,脖梗处被魔力点穴,刺痛随着脉络流至四肢,隐约传来阵阵酥痛。
今年的雪,来得是有些许早了。
谁也不知道他一个无家孤童,是如何在乱琼碎玉中煎熬过一七曜的。
好日临头时,谭禾已置身于潇湘。
原因是在七曜末,他悻然坐于崖边,视线飘忽不定,浑噩愣神间,眼神落在被皑雪压弯的梢头,风呼啸过,一抹绿色若隐若现。
谭禾起身走到梢边,拨开乱枝,一株药木赫然出现于眼前。
这株药木充满生机,绿叶点缀,散发隐隐幽香,谭禾将它靠近鼻尖,嗅了一嗅,是混杂着飞燕与山茶的味道。
他抬手触碰那挺立的点点绿叶,指腹随即被划开一道微不足道的口子,伤口虽小,伤痛但真。
谭禾诧异地看向伤了自己的那片绿叶,却察到那绿叶叶缘生刺,不仔细看是看不到的。
顷刻,伤痛悄然消逝,伤口渐缓愈合。
他睁大眼睛细瞧自己的指腹,竟真的愈合了,一丝痕迹也没有。难道这不是什么生命力顽强的药木,而是一株仙药?
四处看去,发现在那崖边,生长着一株长势更大的仙药,但生长之地极其危险,稍有不慎便会失足坠崖。
他本应放弃的,可那药木似化作一缕莫测青丝连绵地牵引着谭禾的心神。
不虑三七,他咬咬牙,把仙药放在一旁,探出一只脚,行动极为谨慎小心,踩着崖边凸起的岩块小步挪去,左手摸摸索索,终于扒紧一块较为结实的枝干,便使劲伸出右手去够,仙药近在指尖之时,脚下岩块骤然掉落,顿时双足腾空。
好在他眼疾手快,右手也扒住了枝干。
现状浮显,凭借自己往上爬爬不上去,又不得松手,进退两难,命悬一线,谭禾冷汗直流,追悔莫及。
这时,两只宽大起茧的手掌环住他的腰间,将其提了上来。
靴子落地,谭禾抬眸看向眼前人。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披毳毛制成的大衣,背后挂着木制的弓箭的男子,头发又长又凌乱,额头上有一块狰狞的猎疤痕,眉毛黑粗黑粗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大汉。
“你是哪里来的小孩?”
这一声似让这位大汉说的吃力,能听出他在尽力将声音放软放细,温柔的说话。
“虞徽…”
谭禾察觉到对方没有什么恶意,小声回道。
“虞徽早亡了吧,你怎么逃出来的?你这衣服这么单薄,生病了怎么办?蓬头垢面衣服脏乱的,你家里人呢?怎么教导的?”
这大汉独自叨叨半天,谭禾如听天书,只能意识到他像是在询问些什么,但是全部的问题他又答不上来。只能挑几个自己听懂的来回答。
“我…我爹爹和娘亲都走了,我弟弟也找不到他了,我…我自己一个人住。”
大汉听后蹲下身子,仔仔细细地盯着面前这个紧张到发抖的小孩,想说些什么,又难言启齿。
最后他也只是叹了口气,将身上的毳毛大衣脱下,披在了谭禾身上。
那大汉起身睨了他一眼,“我看出来了,你是来找这夙莲枝的吧,既然你亲人离去,国都灭亡,不妨跟我去潇湘如何,那相对徽州来说要暖和的多。”
谭禾心知肚明自己本就不可能独自熬过这个冬天,他便用蕴着点点星光涌动的眸子看向大汉,内隐一丝喜悦,小心翼翼地点了点了头。
大汉望向天空,思索片刻,自语道:“时辰应是够的。”
他将腰间挂着的长剑从鞘中拔出,手腕扭转,剑柄脱手飞出,于空绕身转了一圈,随即横悬在小腿边。大汉一手把谭禾提上来,跳上剑身,朝着西南方向御剑疾速而去。
剑在天中飞悬,山上的景色一览无余。谭禾是真没见过这副场景,仿佛高踞云雾之上,剑下白雪皑皑,白的虚幻,整座山都还沉在睡梦中,与七日前宛若地狱魔境的山林有着天壤之别。
他恨不得再长出一双眼睛来将这皑皑不绝的山景看个仔细。
大汉御剑的速度极快,几个时辰后就抵达了郴州。
果真如他所言,明明是一样的季节,潇湘确是温暖许多,山水如墨,江阔林密,时不时还有大雁向南飞去。
二人落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上,长剑飞入鞘中,随后大汉将手里提着的谭禾放在地上。
他瞥向谭禾,“小娃,以后叫我笠叔,听见了没?”
谭禾被这么一斜,身体不自觉又发了抖,赶紧拍拍衣服上的灰尘将摇杆挺直,答道:“好。”
笠叔微微点头,板着脸转身往山顶上走去,“跟上。”
步行半炷香后,谭禾随笠叔来到一所木屋前。
粗略观察一番,用木材制成的墙壁都被精心打磨过,所有相接的地方都被建的严丝合缝,冬临之时,凛风袭不进来,必然暖和。
进了木屋,门口右手边一火炉嵌入墙壁,柴火在里烧的正旺,不知是否从早晨就开始烧,整个房屋似沉在暖阳之中。
笠叔忙着添柴烧热水,看向那小孩,“你身上都发臭了,先去把自个洗干净,我这还有几件多余的衣服,你应该能穿。快点。”
谭禾听了后,向屋内张望,视线扫过一圈,看到了角落里的木盆,抬步走去。
随后笠叔将烧温的一大桶热水端到木盆旁边,道:“自己拿着水漂舀水往身上浇,这用不着我教你。”
他点点头,动手利落清洗满是淤青尘土的稚身。
待洗完之后,从木桶里走出来,身上滴答水珠,他想找块布擦干,但这毕竟是别人家,不知道挂在墙上的几块巾布是干何所用的,总之不能这么冒昧使用。
踌躇半晌,他看向身边自己白天穿的那件衣服,思索许久,终于咬咬牙,拿起那件衣服遮住了身体,来到笠叔旁边。
正在煮面条的笠叔哼着小曲,悠闲地转过身打算切葱,一扭头看到一个白花花的小娃捧件褴褛中衣站在灶台旁,以致于他差点一个踉跄栽锅里。
“你这孩子脑袋是不是有病,衣服我放木凳上了,还有块白巾,是擦身子用的,赶……赶赶紧穿上,什么臭毛病。”笠叔没好气道。
穿好衣服,谭禾坐在木凳上,笠叔将面放到他眼前。
他本来就从早饿到晚,又被拽了一天,早就饿坏了,抱着面就是囫囵吞咽。
笠叔忖量盯着眼前这个孩子,“明天我教你读读书写写字,顺便叫你玩玩剑,看看你对剑感不感兴趣,你应该也想试试御剑吧。”
他忙着填肚子,不予回应。
笠叔沉默一阵,见他不理自己,无奈抛出最后一句话。
“早点睡觉,明天不能赖床,你得跟我去山里头。”
谭禾嘴角沾汤,嚼咽面条,胡乱点两三下头,当是回应。
剧情有改动,前二千字为新加,后三千是八月时所写,文风在两个时期变化颇大,如有阅读不顺的地方尽可指出。
后面确实有点流水账,可剧情定型改不了太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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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与笠相随踏鹤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