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气朗,太守府内翠鸟啼鸣声声,扑腾着羽翼降落树梢,将枝头雪碎纷纷抖落。
临近初春,触目满霜白的安郡已是风吹盎然,杨柳碧清。
“该喝药喽,林大小姐——”
段祁升踏过整院青葱春色,飘扬的竹墨衣摆方至廊下,便迫不及待地嚷嚷起来。
“咻——!”
一支羽箭势风凌冽骤然袭面,段祁升笑意凝滞,反应极快地稍转脚尖,箭尾白羽轻轻擦过他的眼睑,径直射向他身后的廊柱。
箭矢牢牢钉入褐底廊柱,箭锋颤动,嗡鸣阵阵。
段祁升的目光在箭矢上稍作停顿,转头朝院中的少女望去——
林姝一改往日清饰素衣,发束枫红锦缎,一袭松花色风铃木纹罗裙,裙摆微扬,其上淡金绣线映日生辉。
她仍维持着拉弓的姿势,一双琥珀眼眸清透胜湖光,遥遥与他对望。
久病苍色不再,她面染晔然朝气,笑靥似蝶翼翩然
——肆意而鲜活。
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怎么不说话,被我吓到了?”
林姝放下弯弓,话音里盛着逢春的雀跃,又似带着某种惹人意的钩子、不轻不重地随风落入段祁升的耳中。
他眼睑下那抹让箭羽擦出的痒意迎风更甚。
段祁升嘴唇翕动,掩饰似的撇过眼去。
“……我没有。”
林姝将弓递给素青,额前碎发轻拂她含笑的眉眼,她瞥眼看向他道。
“不是来催我服药?药呢?”
“药、药在后面。”
你府上的侍从没我走得快,我就先自己跑过来找你了。
他莫名将这句未说完的话语囫囵吞咽。
语毕,段祁升方才如梦初醒般顶着耳廊一抹烧红,迈步走向林姝。
二人移步茶室。
平日最是能说会道的人现下却莫名沉默、视线左右飘忽,林姝忍不住仔细端详起段祁升来。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你刚进院子的时候不还挺兴高采烈的。”
香炉静置,熏烟绕室如云雾缥缈。
段祁升垂眸心不在焉地抿了口热茶,思绪叫另一股区别于室中檀香的清浅沉香给搅得恍神片刻。
他轻抬眼帘,目光猛地撞上一截松花色的衣袖。
自少女袖间飘出的沉香袅袅萦鼻、眨眼又似白雾掠目。
林姝正朝他挥挥掌心,皓腕处的银镯随之摇晃,荡出的春日泠光蓦然将他眼底清澜浑搅殆尽。
段祁升霎时扭紧坐垫。
“林小姐射艺不错。”他语速极快地吐出几个字来。
他少时习字,最烦那些晦涩难懂的古语词句,不过因学绩而绞尽脑汁地吞咽其意、嚼字入腹。
此刻,他无端回想起一则自己独解词意、却不曾身临的成语——
色令智昏。
“你的身体真的无碍吗,要不我还是请府上的医师来为你瞧瞧。”
林姝方才在对面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都不见回应,心下不免浮现几分忧色,匆匆起身走到他面前,企图用肢体动作晃回他的神魂。
她不知面前的男人心内刚过一番波涛骇浪,只瞬时收敛调笑,眸色认真地看着他。
段祁升眨了眨眼,与林姝目光相接的刹那,心中汹涌倏然归寂。
他笑起来,模样恢复成一贯的不着调。
“我没事,不过是忽然想起一些往事才走了神,你不必担心。”
林姝在他面上扫视片刻,半信半疑道:“好吧,但若你的身子确有不适记得及时告诉我。”
林姝回到原位。
“我的射艺是从我母亲那学来的。”
知他想问,林姝缓缓道。
“我的母亲原是江湖中人,后在机缘巧合之下与我父亲结识、相爱。”
“她生来随性恣意,不愿困囿于家宅,父亲亦不愿将她桎梏……等到我不再需要哺育之时,她便重整行装,延续江湖之行。”
朦胧的光晕落于她白皙的侧脸,段祁升默默听她诉及旧事,脑中却不时浮现出一道孤零零的孩童背影。
“你——”
“是不是以为我母亲从那时起就再未归家探望?”
如愿看见段祁升怔愣的神色,林姝悄悄勾唇,眼中闪着一丝得逞的笑意。
“母亲她逢年过节都会为我带回来一些新奇的玩意儿,平日里也会时不时归家照顾我。”
像是记起了许多久远的趣事,林姝垂眸盯着茶碗里的圈圈涟漪,笑得开心。
“我起初还总会被母亲吓到,可随着年岁日益增长,母亲那些用来捉弄幼童的手段便对我失了威胁。”
“她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段祁升忽地问道。
“啊。”
思及此,林姝话音稍顿。
“我不记得了……大概是几个月前吧。”
自从她被诊出隐疾,母亲便心急如焚地动身前往江湖遍寻名医,誓要令她痊愈。
也是从那时起,母亲归家的次数逐步递减。
见林姝的眸光隐隐黯淡,段祁升连忙出声打断她凝重的思绪。
“你现在既有我送药,就不必再担忧那些多余的事情。”
“你看你,如今生龙活虎的,方才还能拿箭射我,多好。”
林姝不防被逗笑,调侃道:“让人拿箭指着还好啊?那我以后可要请你陪我共同‘精进’射艺咯。”
知她话外的意思,段祁升挑起眉梢。
“可以啊。”
林姝一愣。
段祁升计谋达成,绽开的笑颜衬其意气飞扬,眉眼间那抹天生的凌厉也于一瞬揉化。
他隔着满室春晖,牢牢桎梏她的目光。
“那就请晔桑大小姐手下留情了?”
“晔桑”二字在他舌间滚过,如山泉叩铃而余音清越、勾人心魄,隐露无限缱绻。
林姝莫名脸热,恰逢此时素青端案入室,二人则不约而同地低头看向碗里浓黑的药汤。
方才段祁升的一句话倒提醒了林姝,她想传信告诉母亲自己如今已得良药,可母亲漂泊江湖居无定所,她一下又不知该将信传往何处。
“我新加了一味药材,现在这药应当没有昨日那么苦了。”
段祁升敲了敲瓷碗道。
昨日的药味的确诡异,但林姝多年用药,她也并非不能接受。
可她能接受,不代表他也能接受。
林姝端起药碗刚要闷声饮尽,就遭段祁升抬手阻止。
“等我先喝一口啊。”
浅尝即止,药汤似白水般无味,段祁升动作微顿,索性饮尽。
林姝试探道:“如何?”
段祁升满意地点点头,像是对自己的所为颇感骄傲。
“别看它的汤汁还是这么黑,但喝起来和水没什么两样。”
林姝端碗服下。
这回轮到段祁升问:“如何?”
林姝同样点头。
“的确与白水无异。”
他究竟用了何种神奇药材?
“诶——”
猜到林姝要问,段祁升故作神秘道:“天机不可泄露。”
林姝无语。
她就知道。
“你的天机可真多。”
语毕,林姝忽然想起什么,跟着补上一句。
“没有在夸你的意思。”
“哦。”段祁升话势一转,“那就多谢不夸。”
“?”
林姝笑了。
“我替你报名去修城墙吧——方圆百里的城墙仅有你一人便足矣。”
“那不行。”
段祁升一口回绝,后靠椅背,悠悠道:“我不仅得陪林小姐喝药,而且还得在晔桑大小姐修习射艺时为她端茶倒水呢——”
他尾音拖长,明明只有她一人,林姝却无端从他的话里听出一种需辗转多人而应接不暇的无奈感。
兜兜转转,竟是将她对他的调侃话化用得异常顺手。
一个名字都能让他喊出花来。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古代人的名字还真挺多的。”
“?”
林姝奇怪地睨他一眼。
什么叫“你们古代人”?
段祁升没有理会林姝诧异的眼神,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这么说的话,林大小姐你应该还有一个名字吧。”
他以指叩案,仿若真的在仔细思考。
“比如说那种长辈取的小名?乳名?”
听罢,林姝淡淡道:“有也不告诉你。”
“这是我的天机。”
二人就这么借用彼此的话一来一回地互呛着,初闻有些意趣,再听便如两稚童相辩。
“停停停。”
段祁升无奈喊停。
“先就此打住,我今日来还带了一样杨嫣托我转交给你的物件。”
段祁升将物件从里衣的暗袋内拿出,一支设计精巧的单筒袖箭被放于茶案之上。
紧接着,他又拿出一封密信。
“这封信原本应由你府上的侍从转交给你,但我嫌麻烦,就主动揽下了这递信之责。”
“杨嫣说这袖箭你很快便能用到,喏,”段祁升朝她扬了扬下颌,“估计是她料到了这信里的内容。”
林姝拿起密信。
纸张展开,其上字迹齐整而隽秀,隐隐透着几分熟悉。
【望今日申时于南郊竹林一叙故友。】
林姝眉心一蹙。
“他写了什么?”
林姝将信递给段祁升,转而拿起袖箭仔细端详。
“啧啧啧。”
迅速览过信中字迹,段祁升默默咽下一句暗骂,对着密信直摇头。
他两指摩挲着信的边缘,猛地一顿。
“这信有问题。”
林姝已经摸索着将袖箭藏进袖中,闻言抬眼看他。
“这纸的材料特殊,不能火烧亦不能久留。”
说罢,段祁升动作利落地将信重新塞入里衣暗袋。
“我替你扔掉。”
林姝没有多问,继续研究袖箭。
“还有啊,”段祁升起身凑近,屈指在箭筒中段的一个窄口处敲了两下,“我稍微改良了一些,你只需单手按一下这里,箭矢就会发出。”
“当然,要是情况特殊,你甩一甩手臂它也能启动。”
“甩?”
林姝下意识地想印证,段祁升当即用手背压下她跃跃欲试的腕骨。
“你找个空旷点的地方再试,我以防万一还给箭锋淬了毒呢。”
可别一不小心把他当靶子练了。
“但若是用甩的话,怎么确定箭矢一定会击中我想攻击的方向?”
“这个你放心,不论你怎么甩,它都会自动瞄准除你以外的所有目标。”
“且优先攻击离你最近的。”
林姝挑眉。
竟如此便捷?
他还真是总能令她惊喜。
从段祁升的身上见识过许多神奇物件后,林姝也逐渐习惯,不再如当初那般惊异非常。
“滴——”
一道古怪的、略显刺耳的声音骤然在二人之间响起。
段祁升猛地按上右耳。
“嘶——”
密密麻麻的阵痛在一霎间疯狂涌入脑内,杂乱如遭群蚁啃食,段祁升被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林姝欲凑近察看,段祁升却蓦然站起,连退数步。
“你怎么了?”
他的额角隐溢冷汗,还是强撑着勾起一抹笑意。
“我没事。”
他捂着耳朵,仍在后退,若有若无的警示红光自他的指缝间溢现,“不过是临时出现了一些很小的状况。”
话音刚落,段祁升的身影便瞬间消失在林姝眼前。
林姝不禁瞪大双眼。
“段祁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