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诏狱的时候天色都暗了,这场连着下了几天的雨终于舍得喘口气儿,诏狱里点了灯,崔让边走左手食指上转着一串用墨绿编绦缵着的白玉山鬼花钱,该是管了许多年了,这玉色润得很,那山鬼花钱圈边儿还磕了一个牙子。
这时辰大伙儿都放饭去了,崔让跃起半步跳进了前厅,当值的狱吏见了他吃了一惊,赶忙上前堆笑道:“同知大人要来怎地不提前说呢,好让咱下面到外头给您候着招呼着啊...”
崔让哼哧:“好啊,现在这诏狱爷爷我真插不进手来了,我来瞧瞧还得先跟你们提前告知,好让你们把不该让我见的人和事儿都藏好是吧?”
狱吏脸色都白了,唰地就跪:“同知大人您这是哪里的话啊!您是锦衣卫的同知大人您就是咱们的爷爷,咱这儿还哪儿敢有能瞒着爷爷的勾当啊!”
崔让冷笑一声:“哼,只怕你们是有了韦英做干爹便认不得我这爷爷了,算你还有些孝心。没有就最好,起来!”
狱吏抹了一把冷汗,起身瞄了其后的李啸岚一眼,小心翼翼地问:“不知同知大人今儿大驾光临,是要见哪位还是...”
崔让将绦子一仰后收在掌心,半侧了身,道:“这位是浙官来的李世子,你说我今儿来为的什么?”
狱吏赶紧点头:“是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这是世子爷,该死该死!二位爷这边,这边请!”
李啸岚和崔让对视一眼,崔让耸耸肩不搭话,二人前后跟了那狱吏往里走,里头昏得暗,才进了第一道铁门,里头八面高墙流不进一丝外头的明光,只剩着墙烛的微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
一大股掺着血腥和腐尸恶臭的潮湿扑面而来,好像一个看不见的巨网一点点将他们收囊包裹,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这点潮湿就像在烂泥中发酵了,然后黏在脸上,手上,每一寸肌肤上。
李啸岚是见惯死人的,但这点闷热的腐臭还是让他觉得恶心,就像一只从沼泽中伸出来的还沾着血的腐烂的手,伸进他嘴里,扣住他咽喉。
这个点数诏狱里难得的安静,偶尔还能听到内堂传来狱吏操着脏话的吵闹欢笑声。
狱吏将他们带到一道铁门前掏出钥匙开了门,矮头进了里,崔让和李啸岚前后跟着进去了。
进去便看到架子上用铁链绑着一个人,这人身上只剩一件破烂且沾满血渍的里衣,衣物沾着伤口,都陷进血肉里了,跟着血一起凝固,这人低着头披头散发,根本看不见脸,就是听闻动静也一动不动的。
李啸岚好像被一把锤子往他的心口使劲地敲了一下重的,这人身上的血腥气味已经开始发臭了,牢房里连他穿着袍子的都觉得阴冷,何况是他?
李啸岚的目光最后定在了这人的右臂上,他的心猛地就被那锤子捶烂了——衣袖里怎么...怎么是空的...?
傅荆红傅荆红...傅荆红!这是他的小师哥傅荆红!
这怎么会是傅荆红?!
傅荆红生于佟林草原,是真真正正马背上长大的好儿郎。傅氏这些年来待民如亲,佟林的子民对傅荣楷是真心的爱戴,爱屋及乌,对他的孩儿都如自家小孩。傅荆红亲手驯的鹰无邪是他们族中最了不起的驯兽师为他挑选。
无邪无邪,傅荆红本该是佟林草原上最自由无邪的鹰啊!
因为他不是家中长子,他比傅盏春多的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盏春打小拜西云名将姚九霄为师,后来傅荆红和李啸岚也一并认了师父。傅荆红是李啸岚的小师哥,也是李啸岚的小哥哥,他们一家都是广凉李氏最忠诚的信徒,他自己一生最大的信条便是要做广凉李氏最忠实的护卫。
一个月前...一个月前的傅荆红明明还是那个能弯弓射大雕的健硕少年郎啊!
牢房里暗,得亏昏暗,没人看到李啸岚眼周红了的一圈。
那狱吏瞧不准俩人心意,但他晓得这傅荆红可是因为族中通敌贪饷倒卖军粮导致的玳王惨死,他也刚好知道这位李世子今日一回来就要为玳王讨一个公道。
他眼珠子一转,二话不说抬手朝着傅荆红就要扇过去,李啸岚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将这人猛地一脚踢飞撞在墙上!
不等那狱吏回过神来,李啸岚骤然一脚踩在他腰上一寸位置,狱吏疼得发麻,哇哇乱叫。
李啸岚松了脚探身拽住他衣领将他狠劲儿撞在墙上,四周仿佛天崩地裂,落了一阵灰,李啸岚沉声厉问:“谁做的?”
狱吏支支吾吾。
一旁的崔让忽然从炭炉里抄起铁夹烫到那人手上,那人一声惨叫,崔让不耐烦:“问你就答!”
狱吏:“段...段经历!”
一脚将狱吏踹出去后,崔让从牢房里拖着一张椅子立在门口,一屁股坐下翘起二郎腿。
李啸岚怀疑地盯着崔让,崔让“啧”一声:“你赶紧的,有屁赶紧放,把门带上哥哥我什么都听不着!”
李啸岚将信将疑,却转身把门带上,他走到傅荆红跟前,双手想捧起他的脸却无从下手,他觉得自己的手太重了,太粗糙了,他好害怕稍微碰一碰傅荆红都会碎掉。
他轻轻拨开傅荆红面前已经粘住的碎发,滚了滚喉结:“荆红...是我...十三...”
傅荆红这才缓缓睁开眼,好像凝视了好久,好久,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人是李啸岚。
二人对视了好久,傅荆红压抑了这数十天的痛苦和委屈才被打开了闸,啜泣让他无法呼吸,浑身都在颤抖,鼻涕和眼泪在脸上脱了缰,他都不知道过了多久了,好像过了好多年,他好像已经死了,他分不清自己是死还是活了。
傅荆红不停地啜泣,不停地摇头口中不停地碎碎念着:“没有...岚儿我们没有...我们没有通敌...我们没有!”
李啸岚双手托住他的脸颊看着他,傅荆红却一直低着头,他不知道现在只剩下的一副残躯该怎么去给李啸岚解释。
李啸岚:“荆红...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傅大帅和师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一定不会...我知道。荆红你告诉我,那天佟林到底发生什么了?”
傅荆红忍了啜泣许久,缓缓抬头哽咽道:“玳王出事的那一场仗...我本来是跟佟林守备军一同镇守龛儿峪...这是你和玳王的意思...你们说...”
李啸岚替他说下去:“我们说,今年天荒严峻,柔化他们已经山穷水尽只能来抢了。他们目标不像以往偷袭只盯着图南渡,图南渡只是掩饰,他们的目标是龛儿峪,龛儿峪有蓟中和天池的后备边仓,龛儿在酒阆和佟林的内关,前后都是恶山做的天然屏障,本就是易守难攻的,但是龛儿峪如果被攻了进来,所有人都逃不掉。所以我们留出了一半佟林守备军在龛儿守卫,傅大帅和盏春亲自带兵防守。我都记得,我和玳王的意思都是让你留在龛儿峪,但是那天早上你忽然就来浙官跟了我们前去图南渡,也没说原因,我只以为盏春是有什么别的安排,盏春做事向来稳妥,我就没多问了。”
傅荆红疲惫地点点头,提起他大哥只觉得眼睛很痛,咳了几声,说:“那日是大哥忽然让我去的...咳咳...后来我才想起来...前个晚上阿爹收到了一封信,我听到他和大哥吵了一架,当夜大哥就把我叫过去吩咐我第二日...咳咳...一定要随三军...”
李啸岚皱眉:“这是盏春的意思,那信...”
傅荆红摇摇头,李啸岚知道他的意思,他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傅荆红:“我也听不清他们在吵什么...但是大哥的脾气,他是从不与阿爹争吵的...结果那晚...我就看到有人往东北图南渡方向去了,我没有在意...因为那人是大哥的亲卫祝平我认得...结果...结果第二日...玳王...玳王战死...咳咳...但是十三...十三...傅家...”
李啸岚看着他双眼坚定地说:“我知道,傅家不会谋反...”
傅荆红说着说着整个人都在发抖:“那晚...那晚我就应该把祝平拦下来...我应该把他抓下来的...都怪我...都怪我了...是我害死了大哥...大哥就是祝平杀的!”
祝...祝平?怎么会是祝平!?
李啸岚知道祝平,这人是跟在傅盏春身边许多年的亲卫了。
且不说他那晚去图南渡做什么,就凭他漏夜往北去第二日玳王就战死这件事上的确能被锤死通敌。
但是如果他真的是细作,他为什么又要在回京途中杀傅盏春?
傅荆红喃喃:"傅家不可能贪,我们不可能谋反的...我们没有拿过一分的军饷,佟林所有经费粮饷都归佟浙督府管,那些银子根本到不了我们的手...我们傅家军跟桂阎不同...傅家没有调兵权也没有自己军屯的...我们什么都没有...十三你是知道的...我爹什么性子他不可能自尽的...不可能的啊十三...还有小樱...小樱她才十五岁啊...”
李啸岚双手忽然用力:“荆红看着我...看着我...我知道我都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你就好好活着,我会带你们出去。”
傅荆红疯了似的咆哮:“没有!我爹爹没有贪饷!大哥没有卖国!没有啊...没有啊!”
李啸岚不忍再听,咬牙转身和崔让一并走出诏狱。李啸岚停在了门外,崔让甩着绦子走到车边回头:“走啊,送你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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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