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啸岚来说,李琲就像是北疆少有的和风,曾温和却有力量地抚慰过李啸岚那颗难以驯服的心。
不过半年前,那日夕阳晚下的时候李琲和李啸岚纵马越过图南渡口的蓝湖高地,在泱青无痕的草坪上并肩望向西边盗翁高地后缓缓西沉的金日。
李琲说:“以你骑射的天赋加之有名师指导,你会是天池山下最出色的名将。”
李啸岚没有搭话,背上的弯弓破军是姚九霄留给他的,说是当年容氏的物件。姚九霄好像也曾经说过相似的话,但李啸岚从来不放心上。
李琲扭头望他,又道:“但你啊,最大的问题,就是太不讲规矩了,散漫妄为。怎能去天香阁吃个酒听个曲儿也能让人家提溜着断了胳膊的少爷来我帐下告状?这脸面丢的是我的,不划算!你这头小狼崽啊,难驯!”
李啸岚垂眸抿嘴,掀了浅笑:“讲规矩太累了。”
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人破的。
李琲朝天远眺:“无规矩不成方圆。天下名将名不仅于勇更在于谋,独一人之力,任凭你三头六臂也不能破万军之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只有能让自己的军队成为一把可用的利器,才能所向披靡。而你要你手下的兵将为你视瞻,靠的不会是你的爵位也不是你的箭射的有多准,兵之胜负者,气也,气在士心,将不能夺。【1】你要他们臣服于你,你手下才能真正会有一支百战百胜的军队,让你成为真正的名将。”
李啸岚揪着缰绳,望着那轮红日终将消逝,沉声道:“天池山下有大哥一位名将就够了,我嘛...只要一壶一镶金,随你差遣。”
李琲朝他笑:“我李元政这辈子最仰慕的三位名将,古有李广,前有李阕,将有李寒洲。”
李啸岚对上他的目光,他好像这辈子再也没见过这么明亮透彻的眸子,眼眸中充满着的希望和坚定,每次都能在李啸岚心坎泛起波澜。
他轻声似对自己说:“朝廷不会容得下广凉李氏再出名将的。”
李琲笑得爽朗:“柔化未灭,无以家为!”【2】
李琲温和却坚定的话语声好像还在耳侧伴着蓝湖高地的晚风。
不过是半年前,半年前还如红日般温暖璀璨的儿郎,怎么就像那晚那轮落日般消逝西山了?
不过是半年前的事啊!
如今李啸岚身在明英殿,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向坐在龙椅上的文帝李庆云,他怕在他脸上看到李琲的影子。
明英殿内两侧早就站了人,位列座下的太子李骋,李琲的亲弟弟隋王李殊,再往下是自己的父亲李秦松,而另一边有内阁首辅安如盛,次辅言毓,和兵部尚书萧茕山,还有身着大红织金蟒袍的董元吉垂臂在李庆云身侧。
李啸岚和桂宥洋在殿中单膝跪下,双手呈上军报,道:"臣李啸岚携佟浙一役战报参见陛下!"
董元吉碎着步子急着下来接过军报,李庆云神色疲惫,眼角似乎还带着残留的泪渍,抬抬手,道:"力退蛮夷,千里归灵,这一路寒洲和宥洋都辛苦了。起来说话。"
桂宥洋闻言便起,剩李啸岚纹丝不动,除了还不曾从昨夜花酒中醒神的太子李骋,所有人都盯了李啸岚。
李秦松皱了皱眉,李殊眼神疑惑,董元吉目光始终在李庆云上,三位老臣反倒显得镇定。
李啸岚沉声:"陛下!臣还有要事禀报!"
李庆云:“报!”
李啸岚掷地有声:"六年前玳王殿下亲赴浙官镇守天池北疆,殿下待人宽厚忠心赤诚,微臣年少顽劣,殿下不弃臣生于蛮荒不识礼数,处处包容,循循善诱,是玳王亲授臣于为臣之义应付于为国安邦。臣不敢视皇子为兄,却以能视殿下为师之大幸!玳王殿下受辱惨死沙场,此事若因臣等属下渎职失责,臣等甘愿受千刀万剐之罚!但...但此事是因有人通敌贪饷谋害皇子..."
萧茕山脸色顿沉,骤然将目光幽幽射向对面的李秦松,李秦松却缓缓回正身,面对李庆云颔首不语,安如盛余光轻掠李秦松,剩的言毓略显意外地凝着李啸岚。
李啸岚:"皇子受辱而亡乃我李梁大耻,倘若有人借恶战为由以谋害皇子性命更是罪不容诛!此役起中秋后至,苦战三十八日无果,后备粮饷本就常年不足,朝廷的援粮迟迟未到,前线悍战后补无援,谅铁马金戈也不能空着肚子上阵杀敌!佟浙巡抚欧阳凝修年年上报边疆粮饷却年年缺失,这些年都是靠着西云的后备补给才勉强度日。”
“北镇府司捕傅氏贪饷一事如雷霆万钧,但区区一个傅氏,如何贪下数年粮饷而不见一粒米一白银?柔化和古蛇兰屡屡进犯边境,燕西四郡至今苟存祸心,北防三隅,江上三州,这些年来倚赖的是玳王殿下捍卫着天池六镇才换来的安宁,臣此次入京,还望陛下给北防将士,江上百姓,更是玳王殿下一个公道!”
在场众人皆默,只有被他吵醒了的太子这时才满脸不屑地觑他一眼。大清早搞嘛?
明英殿内沉默良久,李庆云眯着眼盯了李啸岚好一阵,蓦地沉声:"死的是朕的孩儿,伤的是李梁的颜面,此事是要水落石出,董元吉!"
董元吉立刻上前:"奴婢在。"
他上前时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李啸岚,却刚好对上了李啸岚狡黠阴鸷的眼神,董元吉心头如被雷霆震慑。
这坚硕的身段和漠视群雄的眼神,竟让他无由想起了一位的故人。
李庆云:"此事你东厂怎么解释?"
董元吉立刻跪下,说:"还请主子恕罪,东厂...奴婢私以为,此事东厂应该避嫌。"
李庆云:"说仔细些!”
董元吉:"此次是北镇抚司负责押送的傅氏一族回京受审,然而傅荣楷之子傅盏春竟在途中被刺杀,虽说尚未找到元凶,但此事仍是东厂失责,奴婢亦难辞其咎,还望主子万岁爷责罚。所以...此案奴婢认为该转交三法司。"
李庆云摆摆手,让他起来:"起来,你久居深宫,此事错在韦英不在你。寒洲,此事让大理寺去查,你认为如何?"
李啸岚:"臣常年戍守边疆不知朝局,只要陛下认为好,那便是最好!”
李庆云挥了挥袖子,探前身子:"此事不光是你,宥洋,朕也要一个答案!桂家军千里跋涉力退柔化狼骑夺玳王尸首,该赏!你也护驾有功,也该赏。你们可有什么想要的?"
桂宥洋又跪:“守疆退敌乃我北防军将之责,微臣只是尽了为臣之责,此乃分内之事,微臣不敢邀功更不敢请赏。”
李庆云叹然:“桂天同教了个好儿!不赏你那就赏你父亲!西云一隅镇三夷,这些年来安国公劳苦功高,该抬抬爵了,安阁老言阁老,你们说如何?”
李庆云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他如此绥靖自是为了安抚西北桂家军,北防这些年来吃着军饷的亏空早已怨声载道,但奈何国库空虚,内阁兵部户部再吵也吵不出银子来,桂家军守卫着李梁西北,不仅仅朝外对抗着古蛇兰和柔化,更是朝内镇压着燕西四郡,西云十四州就是李梁在西北的一座大山。
李庆云畏惧这座大山会倒,更畏惧这座大山会反。
银子他自知是拿不出来了,只能抚。
而内阁担忧的是异姓王拥兵自重,而且抬了桂家,东南海白阀,蓟中阎帮,还有广凉李氏呢?花了这么多年才将广凉李氏拉下来,如今再抬一个更猛的野兽?
到底是谁疯了?
桂宥洋脸色顿生,他心里清楚只要这道圣旨下来了,他就回不去了。他正要请求驳回,李啸岚却猛地扣住他手臂,桂宥洋愣怔转头。
李啸岚颔首不语,一侧的言毓忽然上前道:“陛下仁心恩典,礼贤下士重用才干此乃李梁之大幸!但臣顾虑,安国公与桂世子千里驰援退柔化狼骑之举并非为封侯加爵之荣,此大忠大义不应被虚衔所困,只会让安国公心存疑虑。陛下心怀天下,更该厚待北防将士和功臣,落实边军粮饷和江上赈灾储备,臣以为如此更能体现陛下胸怀天下子民的仁厚宅心!”
言毓此言一出,众臣皆道:“臣等复议。”
李啸岚这时才松开桂宥洋的手,桂宥洋立刻俯身:“臣亦以为然,陛下体恤之心,臣定如实转达父亲,父亲定感激涕零!”
李庆云抬起的手在半空略显僵硬,但也只能讪讪落下,拂袖撑膝,道:“那...也罢!十三,你呢?朕又该赏你什么?”
李啸岚咬唇:"此战胜于桂家军,臣不敢妄自贪功。若陛下允臣斗胆求赏,但求陛下赏臣一个清楚明白!"
李庆云缓缓靠回龙椅:"董元吉,安阁老言阁老萧尚书,你们都听到了?现在不仅仅是朕,不仅仅是玳王,是江上百姓,北防军将还有广凉李世子都要一个明白了!”
众臣皆惶惶称是。
从明英殿出来,雨水还是沥沥不断,众人踩着雨水,都湿了鞋袜。
李秦松只和桂宥洋问了几句桂天同的好,看了自己儿子一眼,便由太监搀扶颤颤巍巍离开了。
廊下入了过堂风,李殊拍了拍李啸岚肩膀,手最后沉重地落在他肩头,许久不离去,李啸岚觉得那手越来越重。
他知道,李殊和李琲两兄弟感情很重,从前李琲便时常将自己的弟弟挂在嘴边,如今昔人已逝,很多话李殊却都如鲠在喉。
李啸岚:“殿下,我想见见傅荆红。”
李殊愣了下,点点头:“待会儿你且随我家家将宁云追在外等候,我去请人带你进诏狱。”
李殊走后,李啸岚和桂宥洋走最后,宫门外桂宥洋翻身上马,他低眸望着李啸岚,说:“今日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李啸岚:“再见的时候你该是西云的主人了。”
桂宥洋苦笑:“西云姓桂的太多了。”
李啸岚:“你是嫡长。”
桂宥洋朝西远眺:“江中讲忠,江上讲义。西云跟你们江中人不同,我们在尊卑嫡庶之前是强弱和输赢。我是嫡长,但我也可能最快死的。十三,好好活着吧,我想这也是玳王殿下和盏春在天之灵最想看到的。”
【1】戚继光《绩效新书》
【2】司马迁《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拿到人生第一套鼓,虽然是二手的,但开心,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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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朝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