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只狐狸,油光亮滑的狐狸。
这狐狸身上带着一阵清浅的药味,只有凑得这般近,带着活人身上的温热催促在自己身侧的时候才能闻到。
而这药味里带着点难以察觉的幽香。
李啸岚不喜欢药味,一点都不喜欢,甚至厌恶,憎恨。
自打他有记忆以来他每天晚上都要喝药,那药很苦,还会在自己唇齿留下一整天的干涩,而且这药喝下去之后浑身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头都会生痛,好像有千万把生锈的钝刀将他的血肉绞烂,重锤将他的每一根骨头打碎,然后在接下来的一整晚里撕扯着他的筋骨来重新拼合,直到第二天晚上又要重蹈覆辙一次这种痛苦。
小时候他发疯一样吵着闹着不愿意喝,打碎的碗在桂家府上自己院子的墙角堆成了小山。
他舅舅桂天同会骂他打他,李啸岚却会在桂天同抓住他灌他喝下去的时候一口咬住他的手咬出血,然后从他铁山一样的臂弯里挣脱逃跑。
但姚九霄会拿着药坐在他身边,轻轻摸着他小脑袋,对他说,只要喝了第二天就教他骑射,李啸岚就喝了。
天底下所有人都会骗他,但他师傅不会。
桂天同说,这药只要吃到十七岁,他这辈子都不用再吃了。
他知道,他们将他放养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要让朝廷所有人,北防三部,甚至天下人渐渐都模糊了他的踪影和迹象——包括他一直在用吃药来篡改自己齿龄体征这件事。
一年,两年,三年,又一年,又一年...
这种痛苦伴随着他长大,他曾经以为自己会习惯的,可慢慢他发现随着自己身体渐长,逐渐成长的体魄对这药性的反抗只会越加深,疼痛也只会一点点的加剧。
十三四岁的时候有天夜里他因为痛得无法忍受,骑着他的烈马冲奔向西。
他在林中射猎了一只豺后拿着自己的七杀一下又一下地砍杀在那畜生身上,那畜生一开始还在挣扎反抗,但后来倒在血泊里就再也没动了。
畜生腥臭温热的血沾满了李啸岚的脸,他的全身,他却好像忽然没那么痛了。
在刀锋刺穿那张皮囊,在那畜生痛苦挣扎反抗却被自己禁锢而无法逃脱,在它流着泪嘶叫的时候,好像也在一点点地释放着身体里,心口上的疼痛。
这些年来他痛恨自己无法掌控的痛苦在一点点挑衅和蚕食着自己的意志和灵魂...他第一次对**的放纵却让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痛快...
掌控掠杀痛苦的快/感让他成了林中的恶兽。
直到山中晨雾缭绕,他和他的小狼孤独地跪在那早已被他刺穿成烂肉的畜生身边,血肉的腥臭将他包围,他脸上,身上,都是血,他嘶啸在浓雾里,惊起的寒鸦扑腾出了林子。
那日他一路在林中厮杀,所到之处血肉模糊了泥土,直到两天后惊动了浙官的李琲,李琲才亲自出马带上傅盏春将他逮住。
李琲二人合力抓住他的时候李啸岚已经不像一个人了,他都不会说话只会像野兽一样嘶叫。
他身上都是伤...脏得像泥潭沼泽里的野兽,和那些死在他手里的野兽没有区别。
傅盏春在训斥狗子,斥责它怎么不知道拦着自己主人,狗子耷拉着脑袋。
他们二人坐在湖边,李啸岚脱了肮脏发臭的衣袍,李琲那自己的小帕子一点点地帮他擦拭着身上的污垢,清理着伤口。
李啸岚那时候觉得很冷。
李琲说,每个人要活下来都不容易,每个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痛苦,这些痛苦自出生就会伴随到我们死的那天,无人例外,唯一可以断绝痛苦的只有死亡。
但如果你要活下去,你要抗争的是命运和不公,不该是你自己的痛苦——和痛苦厮杀最后只会将自己杀掉。。
杀欲,色/欲,权欲,欲为众苦因,损害逾蛇螫【1】。放纵让你片刻逃离痛苦,但不会让你解脱,只会让你为了逃避而一点点在**中迷失了自己。
痛苦应该要让你变得更强大,而不是沦为它的丧家恶殍。
后来李琲死了。
再也没有人帮自己擦身了。
他余生的痛苦又多一笔了。
这点药味都会勾起那点撕心裂肺的疼,所以他憎,他恨,他不喜欢。
烛光映在墙上的人影斑驳,段潇站在自己身边替自己耳朵的伤口上药,自己的身影融在他的影子里,他的影子也渗进了自己影子。
段潇一只手轻轻抬起自己的下巴,他的手很冷,就像他的人一样,修长的手在轻扶自己下巴颌时曲起的弧度更显衬着他手指的骨节分明。
指尖的苍白勾着人跳动的心脏,指腹划过肌肤的瞬间都像那微弱的烛火燃烧着自己的每一寸皮肤。
这只是一只手,而已,还是奸佞之臣的手...沾了多少血啊,玳王的血,傅盏春的血,五万天相营的血...该斩断的,该锁起来的。
这手简单的一个动作的篇幅,在李啸岚眼里都带着不屑的挑衅。他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着这只手触碰自己的刹那,浑身都像被火星刺激。
李啸岚想用红绳将这双手从手腕紧紧地束缚起来,红绳在手腕苍白脆弱的肌肤上留下勒痕,他想看这双白皙嶙峋的手挣扎然后泛起青筋,却又无力逃脱的绝望。
就像当年那些被他抓捕然后挣扎求生的野兽那样。
段潇另一只手拿着沾了水的帕子在给他耳上的伤口清理,他的动作很轻,很温柔,冰凉的小尾指不小心地蹭过他耳阔,他觉得自己耳朵有点烫,随即伤口沾上水的时候发出的刺痛和冰凉却让李啸岚有一瞬间感到享受。
他仰头灌了一盏冷酒,仰头的动作刚好让伤口在帕子上刮了一下。
他小声地一声“嘶”。
段潇松开手:“把你弄疼了?”
李啸岚:“要讨好我是不是也该把你伺候那些阉人那套拿出来?”
段潇重新沾湿帕子,动作更轻了:“不舒服吗?但你的耳朵红到根了。”
李啸岚明知这是挑衅,撩拨。
段潇柔弱得给人一种他一直臣服于自己淫威之下错觉,弱不禁风,但每一次都是他自己先摔倒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抬头瞭着自己的目光里都带着轻蔑。
这条狐狸会将自己的皮毛打开,将鲜嫩的肉/身向自己开张...
但李啸岚知道,只要自己一旦将这狐狸压在身下就是中了他的圈套,他反而成了这只狡黠的狐狸的奴隶,以后的每次侵占看似是自己占了上风,但其实不过都是顺着他的诡计,在被他一点点的驯服...
成了他的裙下臣。
他恨段潇身上的药味,恨他的柔弱,恨他的挑衅...都禁锢在的杀伐里,明明触手就可以折断的咽喉,伸出去的手却会被他舔得溃烂。
李啸岚没理他,段潇便继续给他洗伤口。
李啸岚边自斟自饮,问:“你身上用的什么香?”
段潇将帕子丢在桌面,拿起金创药:“乌香,劝世子不要多闻,乌香会致欲,让人上瘾,怕您把持不住。”
李啸岚笑了,捻过帕子,把玩在指间:“你为什么要谢小昭?”
段潇眼帘低垂,用竹签在药瓶里沾取一点药浆,说:“听曲儿。”
谢小昭。
他为什么要谢小昭...因为那是谢小昭求他的。
个把月前,那日他到教坊司来是来找人的,傅氏贪饷一事千钧一发,他自刭佟林后他的全族都被北镇府司带回京中受审,包括他膝下三个孩儿,惨死回京途中的傅盏春,在大理寺狱中疯癫无救的傅荆红,还有他的小女傅樱。
自傅氏一行被押回京中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傅荆红身上,傅樱踪影不见竟无人询问。
段潇一开始只以为是在诏狱,但他几次三番探查才发现傅樱根本没和傅荆红一并入诏狱。段潇起疑,便去了教坊司问——罪臣之女皆入教坊司为官妓。
那日他到了教坊司寻了一圈寻不到音讯,正当他踌躇不定时,隔壁房间忽然弹飞出来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小唱。
那小唱浑身是伤,有棍打的,有鞭刺的,有绳勒的,还有烛烫的,那小唱被扔了出来,他抱着衣裳遮住自己的前身在栏杆边上瑟瑟发抖,他脸上的掌印鲜红,该是刚打的,嘴角还带着血。
他不敢哭,他怕得只敢瑟缩在自己单薄的衣物里发抖抽噎。
段潇从门缝看到他,在刹那间他的胸口忽然很痛,他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人。
燕南飞里那个痛苦无助的少年。
紧随其后出来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认得这男人,是兵部的。
那男人揪着谢小昭的衣领就要往屋里拖着走,段潇缓步出来,说:“这人我段潇要了。”
男人知道他段潇,虽是不满,但他自己掂量着自己的官位,还不够跟司礼监的人来讨价还价,想着不过就是一个任人玩弄的娼子,唾了一口就走了。
谢小昭那时候不停地给段潇磕头,额头都磕出红印了,他一边磕头一边哭着说:“求段爷救奴才一命...求段爷救奴才一命吧...”
段潇面无表情,弯腰伸手捏着他下巴抬起他头,盯着那双通红的眼,他在那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凝视了好久,盯着这双眼睛冰冷地说:“这世上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的。”
世人都钟爱漂亮的尤物,更爱看漂亮的尤物跪在自己面前求饶,人和畜生没有两样。
权贵都喜欢将可爱漂亮的小兽用铁链拴死在自己脚边,却又喜欢看猛兽在金丝笼里厮杀搏斗。
他们会喝采,会投食,看到这些畜生因为他们的随手的赏赐争得你死我活,他们会欢呼雀跃。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段潇给他上药的动作很温柔,他放下药瓶,另一只手的指背轻轻托起李啸岚的耳垂定住姿势:“那世子您呢?您为什么要谢小昭?”
李啸岚:“看戏。”
段潇闷着哼笑一声,李啸岚从酒盏酒水面上看到他的倒影,嘴角勾着一丝轻微笑意。
李啸岚给他斟了盏酒,又给自己满了一盏,说:“听说有人要杀我。”
上药很快,段潇将竹签丢回托盘上,走到铜盆前洗了洗手擦干,凝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牢笼里的困兽,谁又比谁高贵?
贪恋炽热温暖,想要在炽热中燃烧痛苦的自己,难道不更加的面目可憎?
段潇将擦手布随便扔在铜盆里,说:“世子啊,现在走...还来得及。”
李啸岚:“是你吗?”
段潇来到他身边坐下,那盏酒捻在指间,莞尔片刻:“是啊,卑职实在太怕了,那日世子一回来就说来日方长,卑职心惊胆战了两个月,寝食难安,真的就怕世子拿铁链拴着我,要我生死不得...太怕了,所以我要杀了你。”
李啸岚笑着点点头:“那段经历杀我的时候可千万要痛快些,死不透,我一定玩死你。”
段潇饮尽李啸岚给他的酒:“好啊,卑职尽量。”
李啸岚垂眸片刻,起身时在段潇面前扔了两锭碎银:“还挺舒服,赏你了。”
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段潇笑意渐冷,他盯着碎银摸着酒盏,从袖中取出那张“太子生,十三死”的纸条缓缓递到烛火上。
他凝望着纸条变成灰烬,歪着头喃喃自语:“杀呢...杀吧...还是不杀呢?”
【1】玄奘 《瑜伽师地经》
鞠躬,感谢支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苦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