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昭十四年,秋。
过了淋河就冷得快了,铎州已经浇了雪,夜里山中是刮骨的冷。
这观音庙该是荒废好多年了,根本遮不住多少分雪,寒风似得将屋顶掀翻。
菩萨低眉,看不见座下的两个人。
荒庙的门被风吹得咿咿呀呀半开半合,外头火把的光由着门缝一下一下地刺穿着里面的黑暗,好像那绣春刀一下又一下地割在他们身上。
舒平安将穆瑛挡在自己身后,他身上的血沾湿了穆瑛的胸膛,一阵腥味熏得他想吐,可他一动不敢动,双手死死攥着舒平安的衣袖。
舒平安闭目细听半晌,侧头低声道:"他们的人从东边来,拢共不超一总旗。你现在往西北跑,师傅能替你挡住十里路,走...现在就走...向着西北跑,我可送你一夜的路,一路向西云,找到桂家军,你就能活下去了...”
穆瑛才十三岁,他瘦,身上的袍子都是段家儿子从前穿过留下的,旧得发白了,宽大不合身。
他脸色苍白,用力攥着舒平安的手,咬牙道:"瑛儿的命是师傅给的...微不足道,今日若要我弃师傅自己逃亡,瑛儿做不到,瑛儿..."
舒平安骤然睁眼,对穆瑛厉声喝道:"给我滚!"
他一手拎起穆瑛将他往后门一扔,紧接着锃亮了寒江刀推门而出。
火光将子夜的山林让了一路明亮,冯简从马上翻身下来,那身飞鱼服好不亮眼。
他大摇大摆地晃到舒平安跟前,吸了吸鼻子,双手在胸前抱住他的绣春刀,抬头朝四周观了一圈,不见穆瑛,最后将轻蔑的目光停在舒平安脸上。
冯简叹了一声:"兵部右郎中穆霆拿着本该救济天池六镇的军饷居然联手周南伯段景然私通海寇,穆霆偷了银子,段景然通了敌,九州同被东海贼寇一夜破了文曲关,贼寇登了岸奸淫掳掠,九州同一夜之间浮了二十里海线的尸。穆霆本就是当年靖王李无瘟麾下的一条疯狗,北镇抚司奉的是上谕来缉捕穆贼一家,舒平安你说说你,身为段景然的副将,你弃军出逃也罢,何苦还要带着那个小狗贼!?”
舒平安在地上拖着寒江刀一步一步走到冯简身边,在他耳边冷笑了声,说:"冯简啊冯简,你当年叛了靖王,卖了温如故,你可是踩着兄弟脑袋爬上来的,怎么才坐到了千户的位置?"
冯简脸上的笑意僵住,忽然朝着荒庙大声喊道:“穆瑛你听着!你娘楚缳为了救你连衣裙都脱了,她跪在那里哭着求我,求我救救她,救救你!穆老三不疼她我疼,我冯简心软,她既然脱了个一干二净,老子就权当多了你这个便宜狗儿!今儿老子是不杀你,你跟了我走,老子保你娘俩一家团聚!”
舒平安怒声喊道:“瑛儿!别听他胡说!快跑!”
惊起了林中寒鸦跃起,冯简后退半步长袖一挥:“给老子搜!掘地三尺推平了铎州府也要把那小狗贼给我挖出来!”
他话音刚落,项上忽然多了一把寒江刀。舒平安挟着他步步后退,所有的锦衣卫操着绣春刀僵峙不下。
冯简怒吼:“他妈的杵着干嘛?!拿着陛下恩典的北镇府司他妈的还干不过一条中了箭的丧家犬吗!?”
舒平安厉喝:“我看谁敢!?瑛儿,你给我听好了...”
“...拿着玉佩跑吧,不要回头!”
“...九州同的泥水浅洼只该是你人生的起点,不是终点,你的命从来不是微不足道。段景然没有通寇叛国,十三年前的穆东楼没有出卖靖王,十三年后的他更加没有构陷周南伯,虎台港二十里海线的浮尸是无主的亡魂,周南伯,穆三都只是替罪的羊!瑛儿,切莫因生于淤泥烂土而困了你的一生...”
“...你不要怕,师傅会帮你杀敌斩妖,你要翻过三恶山,越过生死海,蛟龙得**,终非池中物【1】。鲲鹏展翅,图南上青天!瑛儿,走吧,活下去!按着师傅教你的路去跑,不要回头,将来你要跨过所有要害你们的人,去好好看看这个广阔的天地吧!”
这晚后半夜静悄悄地下起雪来了,往这片穷山恶水盖了一层细细的白沙。
段潇咬着牙地向前跑,山路崎岖夜里他看不清楚,摔了好多次,每次摔倒了他又爬起来,他明明感觉不到一点疼,可是泪水怎么就是忍不住地往下掉?
他不是怕,是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了。他们都说自己的爹爹和义父勾结卖国了,可他知道那不可能...
他的义父,他的哥哥们,这一辈子都在和那些海水里爬出来的海贼厮杀,怎么可能勾结海寇卖国...?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海寇又来侵袭虎台港了,但他从不担心,他的义父和哥哥们一定会将像以往那样将他们打得夹着尾巴逃跑,然后第二晚又有庆功宴。他的师傅会给他留下一只鸡腿,然后夜里带着他在海边散步。
再过一段时间他爹就该来看他了。
但是这次他等不来那轮海上生明月了。
那天夜里自己还在睡梦中就被舒平安抱起来逃跑了,临行前他甚至来不及与他母亲楚缳说一句话,舒平安抱着他就跑,一直向着西北方向跑,过淮河穿淋江,一直到了铎州。
两个月了,身后锦衣卫一直穷追不舍,舒平安甚至连给他解释发生了什么的机会都没有,他们一直跑,直到前日舒平安中箭了,他跑不动了。
现在只有穆瑛一个人跑了。
虎台港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连抹眼泪都不敢,他怕他走晚一步就会被那些穿着飞鱼服的恶鬼抓住,他心里一直重重复复地默念着舒平安的那番话——穆霆和段景然都只是替罪的羊。
他身上的衣服太薄了,也太宽松了,他不是给断枝绊倒就是给自己的衣服绊倒。越往北走积雪越多也越冷了,北方的风都像刀子,刮得他生疼。
可他连疼都不知道了,他只要一停下来耳边就会传来冯简的笑声,就会看到那绣春刀的寒光,他又立刻向前跑,他只记着舒平安说,只有找到了桂家军他才平安。
穆瑛清瘦的身躯在林子里就像一只弱小的野猫,一个不小心摔进了山沟子,沟子里的雪都能没过他嘴鼻了,他浑身都湿透,钻心的冰凉,还爬不出来,他拼命去找沟子的边沿,但太冷了,冷得毫没知觉,被尖石刮进肉里他都觉不得疼。
他埋在雪里失去了意识,天旋地转剩不了一点力气,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烫但又觉得钻心的冷,冷得他心口发疼,疼得慌,疼得发抖。
越往北越冷,越往西越燥,他自己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了,可他渐渐跑不动了,他身上的衣服太单薄了,九州同那从不下雪的地方这袍子他还嫌热。
怎么现在觉得不够暖了?
这天天气很好,阳光赤辣地罩在林子上,他带着苟延残喘的游丝低着头一步一晃地向着西北走,旁边是一个结了冰的潭子,阳光落在冰面,清透晶莹。
他是南方人,他在从不下雪的地方长大,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美景。他忍不住停了下来,出神地望着那琉璃般的冰面。
忽然他耳边一道尖锐的风声刺穿了冰冷的阳光。
不等他回神,一支羽箭穿过他胸口,他踉跄着跌进了冰潭,摔出了一个冰窟窿。
昏死之前他好像隐约听了些声音。
"十三快回来!那边是燕南飞了,别去!"
李啸岚坐在马上在原地踩着圈,皱眉盯着林子深处。
李啸岚看着十二三岁,傅荆红也就比他大两三岁,攥着缰绳来到他身边,顺着他视线方向望去却见不到一丝异样,只有李啸岚养的小狼崽在林子里窸窸窣窣的动静。
傅荆红:“怎么啦?”
李啸岚:“我刚刚射中了一只小狐狸!”
傅荆红注目片刻,只见林中光影斑驳,摇摇头:“要真是狐狸你家小狼就该冲过去了,走吧,该回去了,方才我好像看到天池那边来人了,该是寻你来的。”
李啸岚不甘心,抽着缰绳御着马,两步一回头,他的小狼在林子里抵着鼻子到处嗅着。
李啸岚:“燕南飞是什么地方?”
傅荆红:“是死人坏人待的地方,你舅舅要知道你过去了,你又要挨一顿打了。”
两个半大不大的小少年在林中慢慢悠悠穿过,迎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赶马声,二人骤然停下,警惕对视一眼,很快一人一马截起一防飞雪停在他们跟前。
是个比李啸岚还要年纪小的男孩,叫译青鸢,是他的随从。
译青鸢急得要哭了:“少爷!大帅在到处找您,天池出事啦!柔化蛮子进犯图南渡,郡主率兵迎战结果从马上摔了下来,现在还没醒呐!”
李啸岚脑子里猛地一炸,他和傅荆红对视一眼,怒吼一声“狗子我们回家”,二人纵马飞奔向了桂家军军营。
那条叫“狗子”的小狼也向箭一样穿过密林,紧随他们身旁。
·
西云桂家军校场主帅帐下,桂天同听完了孙靖初的话,和副帅姚九霄对视良久,都陷入了沉默。
孙靖初是天池广凉王府的家将,他是来借兵的——柔化突袭图南渡,朝廷拨下来本来要给佟浙督府的四百万白银被穆霆全部偷了给东海潦寇了。
孙靖初脸色发青:“三月前广凉王让佟浙督府已经向朝廷递了勘合奏请军饷,两个月前兵部郎中穆东楼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提出了“以器易饷”的策论,内阁拟了票司礼监也批红了,就让穆东楼拿着四百万白银到九州同和东海购买火器然后立刻押送佟浙。没想啊...穆东楼竟勾结了段景然私吞那批军饷后通寇...虎台港被破,救济军饷也到不了佟浙...”
孙靖初叹了口气:“补给不济,三军疲脊,李郡主咬牙带着家兵上阵退敌,没想被柔化牵沙箭射中了她座下良驹,郡主从马上摔了下来,幸亏当时司远伯家的傅世子带着佟林镇守备军前去支援才勉强退了柔化狼骑,将郡主救了回来...哎...属下离开王府的时候,郡主还没醒来啊...”
桂天同的弟弟桂天梁忽然一拳锤在案上,低声怒道:“十三年前琵琶沟之变李无瘟麾下无人生还,偏偏是他穆霆活了下来还入朝为官,白废了靖王那些年对他的恩情!四百万白银倒赔了二十里海线,段景然老来糊涂了,也不知收了他什么多少好处竟通寇!十三年前穆疯狗踩着旧主上来,如今和朝廷奸佞狼狈为奸,当年靖王殿下就不该收留那条吃里扒外的畜生!”
桂天同眸色沉下,冷声道:“靖王谋逆,他的事情不能再提了!”
桂天梁讪然闭嘴。
姚九霄盯着桂天同,低声道:“九州蛟吞海,段景然当年开国名将之一,一门八杰都是忠义之臣,他干不出这样的事情。”
桂天同对上他目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他又问孙靖初:“图南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李郡王还没现身?”
孙靖初叹了口气:“李郡王纨绔贪玩,人在长白逍遥怕是还不知道郡主出事了。虽然朝廷得知此事已经立刻派出玳王殿下和巡抚带兵北上,但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今年江上地方荒灾严峻,三州匪寇频频作乱,十里阎家铺商帮出身,今年剿匪已经动用了不少人力物力,朝廷的补给也丢在那四百万白银去了...阎侯爷拿不出救济补给送过去了,这不王爷才舍近求远让属下来找大帅...希望大帅...能够施以援手...”
桂天梁耸耸肩,扶正腰间佩刀,道:“大哥,我这就去鸠安调一卫的桂家军过去。”
桂天同沉声:“这次让宥洋去。四弟你要留下来,我有别的事要交代给你。”
他抬头望向一直站在帐下远处沉默细听的长子桂宥洋,桂宥洋闻言顿时肃整。
桂天同:“宥洋,去阗口后备仓取十万储备粮草,从鸠安桂家军里调一个所过去,今夜就出发,姚谆也跟你过去,路上照顾好十三和荆红,去!十三!我知道你在外面,进来!”
李啸岚和傅荆红在外面听了许久了,二人一直默不作声,直到桂天同喊他。
桂天梁等人逐一从帐中出来,桂宥洋路过,笑着薅了李啸岚小脑袋瓜子一把,勾着傅荆红的胳膊把人顺走了。
李啸岚进去的时候帐下只剩了桂天同,他脸色青得很,眼圈儿有些发红,就是闭着唇不吱声。
桂天同背靠着桌案,伸手招呼他过去,厚实有力的掌心兜过他的后脑勺,瞄到他紧握的拳头,问:“能不能行?”
李啸岚咬着牙:“能。”
桂天同:“药还有在吃吗?”
李啸岚:“有。”
桂天同:“疼不疼?”
李啸岚摇摇头:“不疼。”
桂天同脸上少有的怜爱,拍了他后脑一把,说:“好孩子,再疼几年,这辈子都不会再疼了。快去吧,今晚就回浙官去!”
李啸岚忽然盯着桂天同说:“舅舅,朝廷派了人来接手就是要让我们回去,我不想回去。”
桂天同愣怔,随即探身与他平视道:“那就不回,但你要知道,玳王殿下是汝京那位陛下的长子,你是广凉王的世子,你祖父是成祖爷认下来的义兄才有你这个广凉李十三。你要见见他,也得见见那位新上来的欧阳巡抚。你若真不想回去,只有玳王殿下能保你留在浙官,听明白没有?”
李啸岚转身冲出了军帐,压抑许久的痛恨被弑杀在夹着黄沙的风雪里。
狗子跟在他身边飞奔,溅起的黄沙浇灌着冷冽。
凭什么?
·
穆瑛醒来的时候浑身都疼,稍微动一动都觉得好像有千百把利刃剜着他的肉,特别是胸口中箭的地方,箭没了,伤口被包裹着,却还渗着血,疼得厉害,头也昏胀得厉害。
他支撑着坐起来,借着外面透进来的晦暗月光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在一个破烂的小屋子里,破茅草屋漏风,西北夜里的风都跟刀子似的。
穆瑛睁眼后一直在回想着自己昏迷之前的事情,隐隐约约一声什么"十三,燕南飞",然后掉入了冰窟,然后...
然后是一个温暖厚实的胸膛将自己包裹起来。
这胸膛给他的刹那安全,他以为是舒平安,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他拼命去回忆那个胸膛到底挂着谁的脸,可是脑海中的记忆零零散散,想得他脑子锐疼,口干舌燥,他看见不远处桌上有个水壶,他吃力地爬起来,手脚却都没了力气,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他咬牙站起来爬到桌边,正要碰到水壶,门外忽然闯进来了一个男人,带进来了一阵裂骨的冷风。
男人将水壶从他手上夺走,然后奋力一脚将他踹开!
穆瑛的后脑勺撞到了床角,刹那间天旋地转,根本不等他眼前清了零星,男人蓦地又拽着衣领在地上拖拉着出了门。
男人力气很大,像一头熊,穆倚甚至瞧不清楚男人的模样,就被男人使劲儿将他摔在了一块巨石上!
男人单膝跪在他跟前拽着他领口:"你是谁?!"
穆瑛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他摔碎了,他奋力地睁开眼却只能看到一圈又一圈模糊的轮廓…一个像鬼一样的男人,蓬头垢面,浑身都是破烂。
男人将他拎起来又奋力撞向巨石:"你是铘州穆东楼的儿子!"
穆瑛忽然看到男人腰间别着自己的玉牌,他瞬间整个人都清醒了,那是他母亲给他留下来的玉牌!是他师傅让他带着这块玉牌去找桂家军的!
他发疯似的咬住了男人的手咬到出血,男人一声怒吼,将他狠狠地摔在地上。
男人:"你给我听好了!燕南飞之后,再无穆倚臣!”
久等了各位小宝…欢迎大家!惯例碎碎念几句…
就这俩逆子吧…从24年初开始准备,写了五六稿,不满意全删了重写又删了重写,结果就是删了快十多万字吧..反正秃死,人都改麻了…
因为各种原因找资料真的很难找全,我已经尽最大的能力去将背景合理化,希望大家多多海涵。你们的反馈留言都很宝贵,所以有什么疑问或者纠正欢迎指出(但不要太凶不然我会害怕)。
还有就是…唔…这篇文前面还是有点慢…铺垫有点多…但真的删删改改一万次了,觉得还是得按这个顺序写不然后面情节接不上。就在十三四章之后吧大概,小兰和潇潇的互动会多一些…而且前面可能读起来会有点乱…但相信我看下去会清晰很多,有存稿有大纲所以后面在写什么我知道,有车该有的都有,我打包票相信我等我,先收藏慢慢看,有看不懂的可以留言,我看到就回,九十度鞠躬,感谢支持,肝血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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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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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