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獳微微眯了眯眼睛:“你认识我?”
姚姯笑了笑:“本来不认识,现在认识了。”
“你诈我?!”他咬了咬牙,身体从暗处缓缓挪出来,认真打量起门口两个面不改色的人。
他们径自穿过面色骇人的纸人,抬手一扬,就把纸人轻松挥散,走到他眼前。
朱獳摸了摸衣袖上的金边,深邃幽暗的眸子紧紧盯住姚姯和庚辰:“你们是什么人?”
姚姯并不回答,只是打量宫殿四周,问他:“这就是你给自己打造的皇宫?”
她叹了口气,与庚辰分享观赏心得:“奢华有余,但真实性有待商榷。看来你十分享受这种虚荣的感觉,纵使这一切都是画中虚构的。”
庚辰认同地点了点头,看向朱獳,虚心求教:“你这宫殿侍人只有纸人吗?是不是太寒碜了一些?不找活的侍从丫鬟,是你不想吗?”
朱獳黑了黑脸色:“谁说我这里没有活人?”
“拿出来看看……”庚辰挑了挑眉。
朱獳猛然反应过来,这两个人一唱一和,是想要骗他交出那群活人的下落。
他不屑地笑了笑:“你当我有如此蠢笨吗?进了我画中,自然就是我的所有物,都会成为我画笔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死活不论。”
他加重了音节:“就算你们也,不,例,外。”
庚辰不要面皮地贴近了些,哥俩好地商量道:“我就一个要求,届时能不能把我画的帅一些?”
朱獳露出一个古怪表情。
“当然,这点要求,我还是可以满足你的。”
于是……片刻后,画外人均在仔细等待画中境况,却看到那副画上缓缓落下的水墨:
一个身形颀长、面目轻狂的男子,被一个女子拉着,狼狈躲过一个巨大的火球。
他动作滑稽又夸张,落在这样正经的宫廷画中显得尤为不搭。
画外的众人诡异地沉默了。
几息之后,东门恨玉爆发出一声激烈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这是庚辰吧?!”
她笑岔了气,捂着肚子:“怎么这画还实景作图啊?那咱们岂不是可以面对面看他出丑?”
邰晟从笑声中悠悠醒转。
他缓缓坐起身,被边上一个一直看护他的女弟子扶了一把。“你好点了吗?”她的声音担忧,两只眼睛却一直在打量四周,看起来却并不是真的在关心他的身体状况。
更像是,随时确认他们的战斗力状态,以便随时跑路。
邰晟冰冷的眸子看过来,她便陡然后退一步。
“我……我……”小心思似乎瞬间被戳破,女子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我们现在不会伤害你,所以你也收起你们那些小心思。等出塔之后,自有账会同你们清算。”
“清……清算?!”女弟子一慌:“我没做过坏事的!”
“做没做过,等师尊定夺便是。”邰晟懒得再搭理她:“在此之前,请你安分守己。否则便不要怪我先斩后奏。”
“你!”女弟子咬了咬牙:“你这人,怎么心狠如此?你晕倒过去,还是我扶着你,照顾你的!”
“所以呢?”邰晟看过去的视线已经不仅仅是冰冷,而是杀气:“想裹挟我报恩?”
“喂!我说你!”东门恨玉气闷地看过来,指着刚刚理直气壮的女弟子:“对,说你呢。”
“什么叫你照顾的?人是庚辰扶好的,丹药是我喂的。怎么就成了你照顾的了?”东门恨玉不屑地挑了挑眉,戳穿她:“白日梦做多了,在梦里照顾的?”
寇和超倒是认识这女弟子,到底是同门,他闻言也只能出来帮她说话,缓和关系:“是红袖她被掌门宠坏了,所以言词不达意了一些,不是邀功的意思。还请各位神长不要介意。”
“你的意思是,我不是神族,就可以计较了?”东门恨玉理了理衣袖:“那巧了,我是妖族。我们妖族一向好大喜功,不喜欢被别人夺功劳。”
她压低了声音,视线看向这位叫红袖的女弟子:“尤其不喜欢冒名顶替、大言不惭之人。”
红袖脸上红一块,青一块。
立在原地无措地看向邰晟。
却见他毫不在意地往那副姚姯他们进去的画作走去。
就在这时,画纸上的画面骤然一变。
一个男子坐于皇位之上,笑着看向边上面目轻盈的女子。
女子纤长的手指按在龙椅上,与他的距离贴的极近。
仿佛就要立刻吻下去。
本来纠缠不休要红袖给个说法的东门恨玉嘴上不把门,“哦豁”了一声,又幸灾乐祸地打趣道:“姚姯为了这朱獳,当真是牺牲色相了啊……这传说中的神兽,当真这样好看吗?”
她偷瞥了邰晟一眼。
捕捉到了异常视线的邰晟努力压制表情,问东门恨玉:“有事?”
东门恨玉匆忙摇头。
却不妨邰晟走到画边,手指按在画布上,竟然是要强行进阵。
东门恨玉一把拉回他:“阵眼已封,强行破阵只会反噬到你自己。如今只能等他们自己出来了。”她顿了顿,道:“相信姚姯,她那等板正的人,不会做出格的事情的。”
下一秒,画中景象再次一变,直接打了东门恨玉的脸。
姚姯按在龙椅上,手指贴上了朱獳的脸。
东门恨玉“啊?”了一声,心虚地躲进角落,不吭声了。
好色是每个女人的天性,姚姯只是从前不知男色好罢了。她如今只是个爱美的神君,能有什么错呢。
东门恨玉心中念叨,却觉得邰晟的视线盯着那副画,要把它盯出一个窟窿来了。
……
姚姯此番贴脸试探,自然别有用意。
如今她心中已经有了数。
几乎是刚刚轻轻一碰,她就知道,眼前这朱獳也不过就是个纸人。
“我想过这画中都不是真身,但是想不到,连你自己也不是。”她直起身,环顾四周,开门见山问:“那群修者都在什么地方?”
“关心他们,不如先关心你们自己。”朱獳别开眼,不屑与她直视。
“如今,我把阵眼封住,你们也出不去了,久而久之,你们也会像他们一样失去自我,成为我这皇宫的一个仆从。”
庚辰撇了撇嘴:“这个福气,我看你是要不起的。”
朱獳从皇位上站起来,与近在他眼前的姚姯拉开了些距离。“那便试试?”
一个个纸人仆从无声凑到姚姯和庚辰身前,而朱獳眨眼间就退到了远处。
姚姯手指间轻轻一点,几个面前的纸人无风被掀开。
其中一个露出衣袖,恰好是先前姚姯点下痕迹的人。
她心念一动,直接把那个男纸人召到身前。
朱獳面色一变:“你想干什么?”
姚姯的手指按在纸人的眉心。
搜魂术,她在用搜魂术!
被她查出来那些人到底在哪里还了得?到时候他老窝不是直接被端了?!
朱獳咬了咬牙,手指缓缓结印,庞大的兽形虚身缓缓成型。
“就算你查出来他们在何处又如何?你也出不去了!这画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火热的气息从纸人身上开始蔓延。
姚姯紧急撤回招魂术,后退几步,也就是这一刹那,眼前所有的纸片都自燃殆尽。
朱獳身上的虚身骤然而出,化成一条火龙,将四周可见之物一并沾染吞噬。
所到之处,火光四溢。
整座宫殿都在熊熊大火下,逐渐变成飞灰。
空气炙热又危险。
庚辰从空中砸了几个水球,拉过姚姯要带她出去。
两人来到殿外,却发现,烈焰四起,不仅仅是这座皇宫,画中所到之处,皆是寸草不生,被烈焰焚毁。
而两人被烈火包围,看起来已然走投无路。
姚姯面色平静,纵使衣袍沾了火,也十分沉稳地回头看向那个站在火光中毫发无损,甚至在微笑的男人:“朱獳,你不会觉得,这种小伎俩能杀了我们吧?”
……
邰晟感受到了空气中那股奇怪又熟悉的气息流动。
他其实刚刚在画中就有这种古怪的感觉,只是如今这股感觉越加鲜明。
就在此时,整个画室里骤然燃起了大火,四周的画纸无风自燃。
火龙袭击过外围,一层层往内部而来。
那张最为鲜明的画作立在正中,在屏风下发出一道诡异的光。
“怎么莫名起火了?”东门恨玉一皱眉,“姚姯他们还在画中,会不会有危险?”
“不如我们先撤回安全处?”习修筠建议。
邰晟瞥眼看过来。
寇和超觉得习修筠有一种随时准备死一死的大心脏,忙替他补充道:“不若我们将这阵中画一同带离这危险之处?”
东门恨玉试着抬了抬屏风。
这看起来小小的画作,竟然抬都太不动。“不行。”她摇了摇头,“这画是被固定死在这里的,阵法限制,动弹不得。”
邰晟缓缓走到屏风之后。
那是画作的背面,本就是白纸,空无一物。
按理说,这种平平无奇的背面本不该引人注意。
但邰晟自幼生长在魔族,那些年里,底层煎熬的时候自学过不少诡异离奇的阵法,恰好知道这阴阳画作。
一面画尽人事,一面画尽鬼事。
他将手按在画上,闭眼结术,开始破阵。
本来空白的纸面上开始缓缓显示出来一副浅淡的图画。
随着破阵强度,这画面的显示愈加清晰。
东门恨玉眼中震惊。
“这是……双面画?”她凝重了表情:“双面画会拆人魂魄,将魂与魄分开投入正反两面画中隔离开来。若是本人没有意识到,等到魂魄分离时间过久,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习修筠从前一般在前三层活动,还未怎么见过四层风光,见状也惊讶地说不出话。
至于寇和超,一贯察言观色惯了,自然不会多言。
唯有红袖嘟囔了一句:“可是谁会知道自己丢了一魄半魄的?恐怕死都是不知不觉的。”
人间小孩中,受了惊吓丢了魂是常事,一般这种丢魂状态和平时也并无二致,只是人会显得稍微呆滞了一些。
邰晟阴冷的眸子盯了红袖几眼,似乎在考量是不是要现在弄死她。
红袖哆嗦着往寇和超背后躲去。寇和超冲邰晟做了个求饶的动作,才见他缓缓转回去,直视面前的画作,视线不再挪开了。
这画作,前面是夏日正好的皇城街道,日光明媚。
而背面,是鬼气森森的无边炼狱。除了黑色只有黑色。
炼狱中,一道道铁链上,拴着形形色色的人。
从衣袍来看,有这次闯塔被捕的弟子,也有可能是先前误进塔的人。
他们却已经毫无意识,眼神混沌地被铁链锁着,身躯微微僵硬着,身上的活人气息一股股朝王座上那个面色狠戾阴沉的人涌去,被吸取多一分,身上便多一分死气。
三魂六魄,将会随着死气增长而逐渐自我消亡,魂飞魄散。
采补之术一直是各族慎用的邪术,因而就算是开创此术的妖族,使用起来也有严格的限制。
如今这朱獳将人魂魄拆离,借他们混沌的工夫来采魂补他自己,显然已经过了界。
邰晟微微愣怔,他越发觉得朱獳身上那股气息太熟悉了,但是又想不出来自己同那朱獳有什么渊源。
他皱眉蓄力,让画中身形都渐渐清晰。
就在此时,两道身影由浅变浓,在角落新添上了画作。
邰晟呼吸一滞。
“师尊!”他惊叫出声,画中人却低垂着眼眸毫无反应。
被捆缚在粗长的链条下生死不知。
东门恨玉也看了过来,这一看终于发现端倪:“这是……姚姯和庚辰?他们怎么会被困在这里?那前头画中……”
“前面只是他们的一魄,剩下三魂六魄均被控制在了背面画中。”邰晟已经发现端倪:“这画作背后,才是朱獳所在的真正实景。”
“我们都上当了。”事已至此,他依旧声音淡淡。
“那怎么办?姚姯他们能发现吗?”
就在东门恨玉以为他不着急的时候,却见他拿出一柄短刃,径自扎向了自己胸口。
利刃入肉,心头血渗出。
东门恨玉吓了一大跳,跑过来夺他的刀:“你不至于吧?姚姯还没死呢,何必这么早就殉情啊!”
邰晟退后一布,避开她的手。“没有殉情。”
他毫不在意自己的外伤,反而随手抹了一点自己的心头血,将血迹按在画作上。
“我试试通知她。”
血迹被轻飘飘地按在画作上,本来鲜红色粘稠的液体顺着白纸渐渐滑落。
慢慢地,那血迹就失去了颜色,成为了透明的白。而画纸上那道诡异的光也终于停止闪动。
室内一阵骤雨,烈火焚熄。
只剩下清新宜人的空气。
而邰晟只一心往画中看去,见到画中火势不再蔓延,密密麻麻的雨丝顺着天际滑落。
终于将那异常狂躁的火光冲刷一空。
东门恨玉皱着眉看他,低声喃喃:“疯子。”
为了一个可能,竟然拔刀捅自己。
化心头血为雨,硬生生闯出一条破阵之路,需要多大的勇气。
画中,突然一阵凉风拂过,清爽袭人。
天空突如其来降下的水珠层层叠叠、细密缱绻,后来这小雨便化作千军万马狂涌而下。
东门恨玉一把按住还在心口按血的邰晟,皱眉道:“邰晟,够了。”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画中雨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