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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周目 第14章 第14章 仕女千态

作者:一只鹿在蛮荒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0-16 21:34:07 来源:文学城

团队协作模拟赛前夕。

这次模拟赛很重要,事关后续直到正式比赛间的策略调整,也能让学生看清楚自己目前大致的排位,做到心里有数。晚上,杨酲和队友们在一楼公共区反复推演公式,直到夜色深沉才散场。众人裹紧外套,踏着清冷的月光走向宿舍楼。两个女生的宿舍在最远端,她们挥手告别先行离开。快到男生宿舍楼下时,杨酲一摸口袋,心下一沉——水杯忘在公共区的桌子上了。

“你们先回,我拿下杯子。”杨酲对其他人说了一句,转身快步折返。

教学楼此刻已空无一人,走廊的声控灯因他的脚步次第亮起,投下昏黄而孤寂的光晕。空旷的寂静中,任何细微声响都被放大。杨酲刚拿起桌上的水杯——

“哥。”秦悒的声音在意识中骤然响起,带着明显的警觉。

几乎同时,杨酲自己也捕捉到了异样——楼上,确切地说,是二楼的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动,像是……装满水的水桶被笨拙地推翻在地。

“我先上去看看。”秦浥的声音绷紧,道。

杨酲微微颔首,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越往上,空气似乎越冷,二楼的声控灯一向不太灵敏,今晚连亮灯也不亮了。长长的走廊在尽头处彻底陷入浓墨般的黑暗,仿佛一道择人而噬的深渊裂口。而走廊另一端的画室,此刻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哥,我方才探查到那间画室有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你留在楼梯口,我去探路。”秦悒的声音再度于杨酲意识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杨酲蹙眉,“不行,你……”

“我只是魂体,行动更灵活,况且别人看不到我,不能拿我怎么办。”秦浥的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我去去就回。”

魂体状态的他如同一道无形的影子,率先飘向二楼深处那间虚掩着门、透出微弱光线的美术画室。

秦悒侧身在画室门旁边,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是刘萱!此时对方正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些什么。

他穿过门缝,一股甜腻到令人作呕、混杂着浓烈颜料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霎那间画室内部像突然换了天地,在外面看尚且一切正常,而进入此空间才发现四周画架倾倒,颜料泼洒,一片狼藉。

这是一个隔绝外界的独立空间!

秦浥忽然想到陈瑾那天也是将杨酲困在这样一个空间里,他眉头一皱,顿时反应过来,

——是恶灵!

而等他再想出去通风报信时,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穿不过那道墙了。

画室最深处,背对着门口,刘萱缓缓跪地,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双手死死抓着一个已经完工的画作,她像是要将手里的颜料桶泼在画上,进而毁掉这副画!她面前的地上,还散落着几个装着不明液体的微型喷瓶。

“刘萱?”秦悒再次靠近,心中警钟大作,难道……恶灵在她身上?

他试图用意念沟通,同时警惕地步步接近,感知着对方身上的能量。秦浥的瞳孔缓缓睁大,此刻有股如同艳丽毒疮般的虚浮力量正盘踞其上!

果然是“色相”!

几乎是一瞬间,跪在地上的“刘萱”猛地转过头!一个撬开盖的喷瓶冲着秦浥所在位置抛洒而来!

秦浥猛然侧身避开,心脏顿时狂跳不止!倘若他再慢上半拍,也许早就遭遇不测。

顶着刘萱皮相的恶灵冷笑一声,“感知倒是敏锐……可惜,力量太弱了。”她舔了舔嘴唇,眼中彩光暴涨,“你这残魂的味道会让所有魂灵趋之若鹜,虽然稀薄却极其令人垂涎……”她贪婪地嗅了嗅空气,仿佛秦悒是美味的猎物。

下一秒,“刘萱”的面部从中开裂,一半像是在哭,另一半则放声大笑,这画面足以令所有见过她的人毛骨悚然!

紧接着她左眼下方泪痕般的伤疤愈发明显,覆盖面积也越来越大,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蠕动着,散发出妖异刺目的彩色流光!

非人非魂非神,亦妖亦鬼亦魅。

画皮画心画骨,描形描影描泪。

色相恶灵,原来是如电影小说中“画皮”一般的存在。

色相的声音冰冷刺骨,看向秦浥的半张脸上的目光里充满恨意,“我认得你的脸。你曾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我必让你体会什么是炼狱的滋味。”

秦浥抬头,发觉刚刚没有砸中他的喷瓶掉落在地,其中的不明紫色液体流了出来,接触地面的那一瞬间液体突然升腾,在空中变成雾气炸开了花,汹涌的气体猛然朝他袭来!

天地旋转,头顶的天花板变成流淌着油彩质的晚霞,东倒西歪的画板扭曲成挣扎的人形,而秦浥的双脚正被如藤蔓状的墨迹拽入无尽深渊。

……

杨酲小心翼翼地靠近二楼走廊东侧尽头的画室,他现在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了。

画室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线微弱的光。杨酲侧身,从门缝向内窥视,却什么也看不到,他的心里升起一阵不安。

如丝线般微弱的歌声渐渐响在走廊一头,像孤魂野鬼前来索命,唱得他后颈发凉,并且似乎越来越近。

杨酲忽然转身!时间在这一刻静止,长廊倏然沉寂。他不动声色地叩响颈间沙漏项链,管内的细沙泛起蓝色幽光。

明知前方有鬼,但他不得不去。

歌声又响了起来,诱导杨酲进入另一间教室。

“我倒要看看,是谁在作祟……”杨酲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手腕的符文也在隐隐变动亮。

这间教室里空空荡荡,只是正中央的位置摆放着巨幅《仕女图》。杨酲走近细察,身后门“咔嗒”一声被锁上了。

画中有千百张仕女,她们形态面容各异,就当杨酲定睛看去时,她们似乎有了生命一般,齐刷刷地看向杨酲!

仕女的眼里渗出血珠。

其中有一个仕女的面容杨酲觉得有些熟悉,她姿态诡异,身体似乎也在扭曲,像是挣扎着想要冲破画布!

“皮相上等,魂魄香甜。杨酲,你还是那般令人心向神往。”

头顶传来轻笑,半人半鬼的“刘萱”正坐在悬梁上,手里还拿着一根画笔,笔尖甩出朱砂血珠,落地即化作披着斗篷的持刀厉鬼,并朝杨酲冲来!

杨酲的反应快得惊人,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完全是刻入骨髓的本能!他侧身滑步避开厉鬼攻击,同时右手并指如刀,带着凌厉的风声,直控厉鬼咽喉!

厉鬼紧急闪避格挡,长镰横在杨酲身前,刀刃指向后者,仅差两指的距离!

杨酲一个飞踢甩向厉鬼的脸庞,踢掉了遮羞布一般的衣物,露出其只剩骷髅的头颅,他接着旋身避让,顺手扯落身边的绒布窗帘,又拽起一根遗落在地的笔刷,漫天尘埃里光芒乍现——折叠伞柄铿然展开,如同战戟赫然矗立在众鬼面前!

戟尖上散发着绿色幽光,其身藤蔓四起,紧紧缠绕着杨酲的手腕,操控着他挥动伞柄。

戟锋扫过之处,厉鬼惨叫声不断,其遂退回画中,再无生息。

悬梁上的色相同样受到重创,她口吐血液,眼睛瞪大望向下方的杨酲,“这不可能……你怎么会有春神神力?”

杨酲看向自己的手,眼睛里绿光乍现,右眼眼角忽而生出一朵浅显的桃花。接着他的头发开始极速增长,一顶发冠恍然出现,长袍飘荡,珠玉在侧,眉目间生得三分悲悯。

色相显然没料到此等场景,她的眼中错愕之意尽显,只得仓促间用异光凝聚成扭曲的盾牌格挡。

砰——!

戟锋刺在彩盾上,发出将要震碎耳膜的响声,却在下一刻停住攻击。

恶灵的紧迫感一下子松了,她半笑半哭的脸更加诡异了,像是在庆贺自己成功抵挡。而下一瞬间杨酲双指指尖轻扫彩盾,色相的防御顿时炸裂在空气里,散成漫天烟花!

他的指尖险之又险地擦过色相的颈侧皮肤,带起一道细微的血痕。

“呃啊!”色相痛呼一声,从悬梁上狠狠摔下!

她并非因为那点皮外伤发出惊呼,而是杨酲指尖携带的、一丝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属于春神的生机之力,那力量如同滚烫的烙铁,灼伤了她的皮肤。

等到杨酲反应过来时,他自己也愣住了。刚才那行云流水般的格斗技巧和突如其来的能力,此前他从未接触过,但身体仿佛有自己的记忆。

此刻容不得他细想,手腕契约符文的位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是方才爆发性的动作牵动了尚未痊愈的伤势,让他眼前一黑,动作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迟滞。

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他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忍不住单膝跪地,长戟竖立身前,长袍飘带依旧飘荡在空气间。

此刻,他就像古战场上将要赴死的少年将军。

恶灵挣扎着起身稳住身形,发出滔天笑声,手指着杨酲,“诅咒应验……诅咒应验!你……你也有跪在我面前的一天……杨酲,你不得好死,你要下万古地狱!”

“百世轮回诅咒重压在你身上……不如今天我就替你解脱恩怨,放你魂飞魄散……再无生还!”

色相恶灵长出利爪,拼尽最后一口气朝着杨酲刺来!

千钧一发之际,方才的《仕女图》发出剧烈的动静,刚刚挣扎的“仕女”陡然冲破画布,阻挡在色相面前!

此人衣着华丽,古色古香,额间一点朱砂,胭脂水粉味道浓郁。

杨酲勉强抬眸,看着那道身影站在自己的面前,那个背影就算换了不寻常的仕女服饰他也能认出,正是秦浥。

而当他想出声时,才发现自己喉头只剩干涩,根本发不出声音。紧接着头脑一阵眩晕,像是有千斤顶压在他的头上,他的意识逐渐朦胧,最后保持着这个姿势彻底合上眼。

“你……你怎么逃出来了?”恶灵难以置信地后退三步,“我明明……”

秦浥嗤笑一声,“明明把我封印其中了?你不如感受一下这画布还有几分你的力量?”

方才专注和杨酲打斗,竟忘了这边秦浥的动作,色相受到重击,连带着画布上的禁锢也减弱了,再加上杨酲带着春神命格的血液撒在上面,彻底打开了画布上的锁,这才让秦浥有机会逃了出来。

望着秦浥的笑容,色相却只感受到彻骨的寒意,鬼画符般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不过随后她就似笑非笑地道:“你以为你逃出来就万事大吉了?这一层都被我下了禁制成为独立空间,除非我自愿解开,否则你们就算是撞破头也出不去!”

秦浥刚攥紧的拳头倏尔一松,先前他强行动用神力,却催动杨酲体内反噬,他现在不敢贸然再次尝试,但色相近在咫尺……那么接下来怎么办……

“刘萱,”秦浥忽然开口,恶灵愣了片刻,才发现叫的不是她,是她的寄主,“你就甘愿被这么个丑东西寄生?”

“半哭半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精神病在晚上发癫,你就喜欢这种风格?”

“好歹你也是艺术出身,我要是你我都快被这东西恶心死了,什么毫无美感的丑家伙也配在你身上待?”

“……你就这样被她驱使?”

色相忍无可忍,脑海里最后一点理智被秦浥碾碎。她可以失败,但绝不能在皮相上被人侮辱。

“你胡说什么!”色相怒意暴涨,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她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冲过来生吞了面前的人!

就当她将要起步时,她沿着左眼下的疤痕突然发生一处皲裂,面部皮肤就像掉漆的墙,瞬间褪去一半!

“死东西,你挣扎什么?!”恶灵惊恐地大叫,她这话不像是冲着秦浥和杨酲说的,而是对着……对着真正的刘萱,“你不是想要完美无瑕的皮囊?我给你了!我已经给你了!作为交换,你的身体供我驱使,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原来色相出山后一直在人间游荡,她需要寄生在对皮囊有无尽渴望的人的身上,替人画骨,重塑肉身,自己则可以获得这幅躯体的使用权,进而掌握灵魂,获得力量。

但她对寄主很挑剔,要骨相端正的、灵魂纯净的、**专一的,所以一直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寄主,也就没什么力量获取来源,全靠自己休养生息修复一点能力,这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威逼利诱了好久才拿到身体,如今却被杨酲他们截了胡。

不久,恶灵脸上生出另一副表情,她眼神里带着些许挣扎的痛苦,但更多的是狠戾,“……我什么时候同意你了?从我身上下去!”

如果换作常人,在平时看到这幅景象一定觉得这个人疯了,彻底疯了,但秦浥不敢松懈半分,他方才不过是想试试激将法让色相恶灵暴怒,过激的情绪往往会在心理上产生一些漏洞,他想看看刘萱会不会冲破控制。

看来他赌对了,色相并没有完全控制住刘萱。

但接下来他又该怎么办?

片刻间隙,秦浥回头看着自己的哥哥,杨酲已经没有了意识,可手腕和长戟间的藤蔓依旧收紧,像是机体本能地做着警戒,此刻若有人敢对其不轨,那些如小臂粗的藤蔓一定会将他穿个对穿。

正当秦浥想要叹气时,那些藤蔓突然向前延伸,然后在秦浥的鼻尖处停下,一根藤蔓的触角轻轻地笼上他的肩膀,剩下的藤蔓在他身前形成天然屏障。

秦浥的鼻息打在继续向上攀爬的藤蔓上,藤蔓似乎颤抖了一下,然后贴上他的脸庞,似乎在安慰对方。

哥哥没有意识了,但本能告诉哥哥你也需要一些保护。

另一边,色相恶灵又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她这下是彻底怒了,经过短暂修整,她觉得自己的力量恢复少许,眼睛里开始闪着异彩,双手间形成一个庞大的能量团,“死期将至,旻穹覆灭……”

秦浥顿时提神,他拽起身上的藤蔓向后一抛,手里却不知何时偷拿了一把刻刀,然后脚尖轻盈,踏着前方屏障,一个飞身就要来到恶灵眼前与之殊死搏斗!

“找死!”能量团也在那一刻陡然从色相手中抛出!

倘若硬生生接下这次攻击,秦浥只会危在旦夕!

“够了。”

一个冷冽如冰泉的声音突兀地在画室门口响起。

伴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股仿佛能冻结任何妖魔鬼怪的极寒!画室内流动的斑斓彩光瞬间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变得迟滞、凝固!

萧余汶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他面无表情,眼神比极地的寒风更冷。

他踏入画室,脚下蔓延开肉眼可见的霜花,瞬间覆盖了流淌的颜料和狼藉的地面。

他没有看杨酲和秦悒,目光如两柄冰锥,直刺一瞬间眼底布满惧色的“刘萱”。

“你……你不是从不过问旻穹和人间的事吗!岁谷终年积雪,一眼望不到尽头,你怎会来此……”色相立即收手,瑟缩站在一旁。

萧余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神灵宣判般的威严和穿透力,他果真象征万年风雪和无尽痛苦,他的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那躁动的心魔上,“区区虚妄之魇,也敢在人间放肆?”

指尖凝聚着一点仿佛能冻结时间和痛苦的、极致的寂灭气息,萧余汶抬起右手,无视空间的距离,遥遥对准了“刘萱”脸上那道疯狂闪烁、如同心脏般搏动的彩色疤痕!

恶灵发出了一声混合着恐惧和愤怒的、无声的尖啸!她能感觉到,那点冰印蕴含的力量,足以穿过这具寄生的躯壳直击其本身,将她彻底冻结、粉碎!

禁锢整个楼层的独立空间在萧余汶降临的瞬间彻底崩解。

在萧余汶那足以冻结灵魂的目光的绝对压迫下,色相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源于本能的恐惧。她想逃,却发现周围的空气都已被无形的寒冰禁锢!

战斗的天平本就不稳,在萧余汶踏入画室的瞬间更是彻底倾斜。

周遭寒意未散,对峙威压持续增长,秦浥的目光牢牢锁在杨酲身上。他踉跄两步来到杨酲身前俯下身,动作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与刻入骨髓的珍视。他一手小心翼翼地拢住杨酲未受伤的那侧肩膀,另一手极尽轻柔地抬起对方沾染了血污和冷汗的下颌,仿佛捧起易碎的珍宝。

然后,他低下头,在杨酲冰凉的唇上,落下了一个轻如羽毛、却重若千钧的吻。

随后,杨酲手中的长戟恢复为窗帘和笔刷,他的面容也回到了高中生的模样。

秦浥稳稳地接住了将要倒地的他。就像是方才无事发生,他只是想要睡一觉。

……

……

意识沉入黑暗的瞬间,杨酲知道自己坠入了梦境。

他本不想入梦的,因为他还要面对恶灵,他不确定萧余汶什么时候会到,织梦居什么时候可以派来人手相援,秦浥一个人能不能牵制住恶灵。万千忧虑堵在心头,他拼命想撑开沉重的眼皮——

然而眼前所见,却是一片全然陌生的天地。不是画室,也非忘川镜湖。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失控般滑落。他想呼喊,喉咙却被无形的力量死死扼住,发不出一丝声响。

这里是哪里?他怎么不受控地流泪了?

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似乎入梦了,没有经过忘川镜湖,而是直抵走马回廊深处。

那么此刻,他所在的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当属秦悒无疑。

目光低垂,自己此刻身着染血长袍,已是成年模样,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狰狞绽开。他独自一人,立于广莫之野,置身于倾盆而下的滂沱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注,无情地冲刷着颈肩,顺着脊柱浸透全身。他毫无遮挡之意,任由这长了腿的如子弹般汹涌的水流刺痛双眼,又肆意钻进伤口。血水与雨水混作暗红的溪流,视野一片模糊。

这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还站在雨里,也不知道挡一挡——傻站着干什么呢?杨酲忍不住在心底暗骂。

秦悒艰难地抬起一只手,徒劳地想挡开额前碎发滴落的雨水,另一只手胡乱抹了把脸。剧烈的咳嗽猛地爆发,他支撑不住,砰然跪倒在泥泞之中。

喘息片刻,他竟又挣扎着站起,拖着沉重的步伐,继续跋涉在这片死寂的荒原。

天幕是压抑的铅灰色,远处浓雾深处,隐约可见一片似乡镇又似鬼城的轮廓。杨酲向来不惧鬼神,尤其在知晓旻穹之事后。然而此刻,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死寂,如同冰冷的铅块灌满四肢百骸,令他全身僵硬,步履维艰,窒息感如影随形。

前路茫茫无尽头,回首亦看不清来时路。

就在心神俱疲、感到这具身躯几欲放弃之际,一座被外力摧毁不久的大殿突兀地撞入眼帘。尽管断壁残垣,仍可想见其昔日的高耸巍峨。杨酲不禁蹙眉——他方才怎么一点都没有察觉大殿的存在?

秦悒踉跄着躲进残破的殿檐下,雨水顺着发梢滴落。他胡乱捋了下湿透的头发。

好冷的雨。

他抱着双膝蜷缩在坍圮的墙角,眼神空洞地望着身前被雨水打湿的泥尘,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只剩一具心如死灰的空壳。就在这死寂的绝望中,一片阴影倏然笼罩了他。

“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一个同样浑身湿透的年轻女子站在他面前。雨水从她紧贴额头的发丝滑落,狼狈不堪。杨酲注意到她沾满泥泞的鞋——她定是在雨中奔走许久,或许还摔过跤。

她的眉眼……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双眼睛。

秦浥只是漠然地拧着袖口渗出的血水,声音沙哑,不甚在意地开口:“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就得死了!”女人焦急万分,“先进织梦居!你这伤若是得不到医治,就算是神灵也得重创!”

“……那就死了吧。” 回应她的,是毫无波澜的平静,仿佛在谈论别人的生死。

女人如遭雷击,当即猛然扬起手——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秦浥脸上!

入梦的杨酲:……?!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让杨酲有点不知所措,他一时间不知究竟是身上的伤更疼,还是脸上的巴掌更疼。

“你能不能给我振作起来?!” 女子暴怒的嘶吼几乎要撕裂雨幕,“不就是打了一架吗?谁小两口没吵过嘴动过手,值得你在这要死要活?” 她喘着粗气,强行压下怒火,翻了个白眼,“不过你俩下回打架能不能稍微克制点,织梦居每次都首当其冲!幸亏我提前清场了,要是让其他魂灵看到堂堂春神和谕师打成这副鬼样子,整个旻穹都得炸锅!一个天生自然神灵,一个近乎半神之躯,你们可真是……绝配!” 她咬牙切齿地吐出最后一句话。

杨酲有点恍惚,那个他听过许多次的谕师究竟是谁?秦浥到底是什么时候背着他跟别人成“小两口”了?

这时候杨酲才意识到,女人身着干练古韵装束,而秦浥则是一身染血长袍,看来他所处空间距今十分遥远。

联系女子方才的斥责,秦悒此刻的身份呼之欲出。他极可能就是那个春神,那么自己之前的猜测就应该是接近事实的。

看来,继续深入走马回廊的梦境,便能揭开前世今生。

……还有,正好让杨酲看看秦浥这厮以往都在和谁鬼混。

“这次应该是最后一次了。”秦浥将伤痕累累的手搭在膝盖上,声音沉郁,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最后一次?”女人挑眉,语气带着试探性的调侃,“怎么?谕师终于受不了你把你扫地出门了?还是那家伙又离家出走了?” 她叹了口气,语气转为不解,“我说你们俩,好不容易才联手把九重山那群祸害封印了,这怎么也算同生共死、患难见真情了吧?按理说该蜜里调油才对,怎么转头又闹得鸡飞狗跳?”

听完此话,杨酲觉得自己牙根有些发酸,像喝了一口陈年老醋。

秦浥接下来的话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他说……人间更好。” 声音干涩,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痛楚,“他说他宁愿放弃谕师职位和满身魂力也要去人间……他去投胎转世,说再也不会回来。”

“什么?!”女人更是深受震惊,“他疯了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走,没拦着?”

秦浥什么都没说,女人扫了一眼他满身的伤,顿时了然。她倒吸了一口气,“怪不得。但你居然没打过他?”

秦浥瞥了女人一眼,“动手期间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我昏迷,再醒来他就不见了,我再也感知不到他的气息……”

“……就像人间蒸发一样。”

“我说哪怕是千年百年我都可以等他,他却说自己从来没有爱过我。”

“他说过去一切都是假的。”

正当杨酲想再仔细听一听时,眼前世界忽然扭曲崩塌,他知道这是梦境碎裂的征兆,熟悉的脱离感攫住了他。

他要脱身了。

……

意识沉浮,再睁眼时,杨酲已置身于忘川镜湖的小舟之上。

渡厄背对着他,身影在船头静立,橹声轻摇,搅碎一湖星辉,仿佛天地间只有这单调的水声。

杨酲望着船尾荡漾开的波纹,怔忡片刻,终是脱力般平躺下去。急促的呼吸刻意放缓,试图压下周身翻涌的疲惫与手腕契约处愈发尖锐的灼痛。

刚刚的恶战,加上那场猝不及防的梦境回溯,几乎耗费了他最后一丝气力,“……是你把我意识拽过来的?”他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倦怠,“今天怎么连个铺垫都没有,就直接拖我入梦了?”

渡厄停下摇橹,缓缓转身。小舟正停在湖心,漫天繁星无声坠落,倒映在深邃如墨的湖水中。他仅存的半张面具在星光下显得格外冷硬。

“不是我把你带来的,但却是我把你带走的。”渡厄的声音如同掠过湖面的夜风,轻而清晰,那一刻杨酲甚至差点忘了这是个爱拿人类出气的神灵,“我能感受到你在人间遭受了重创。”

“是,”杨酲支撑着坐起,目光如炬,直视那半张面具下的脸,“遇到了从你们九重山逃逸的恶灵,打了一场,昏过去就莫名其妙入梦了。”他顿了顿,追问道:“不是你拉我入梦,难道是走马回廊?”他摇摇头,压下这个念头,语气急切,“先不管这个,麻烦你快些送我回去,我那边还有事没结束!”

说到这儿,杨酲顺便端详起了渡厄脸上那半张面具。

他怎么也不换个面具,神灵都这么拮据吗?还有他露出来的那半张脸,如果仔细看实在很像秦浥……

“色相恶灵,我一直对她的审美持有保留态度。”渡厄的语气平淡无波,似乎对人间发生的一切洞若观火,“人间现在无碍,‘风雪’去处理了。还有你那个……爱人,也没事。”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眼神在星光下晦暗难明,“至于你如何入梦……或许是走马回廊强制执行的。”

沉默如同浓雾,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只有水波轻拍船舷。

杨酲挺直脊背,目光锐利地锁住渡厄,仿佛要穿透那冰冷的面具,直抵其灵魂深处掩盖的秘密:“渡厄,你其实什么都知道,对不对?为什么什么都不肯说?”

渡厄没有回答。

“那我换个问法,”杨酲步步紧逼,声音淬着冰,“我每次在走马回廊看到的景象,你是否都能看见?或者说,你原本就知道多少?”他的眼神锋利如刀,“从第一次看见你面具下的脸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可总有什么东西在阻止我,阻止我将你和秦浥联系起来!还有上次在湖边,你看向他的目光,和他看你的眼神……”

渡厄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有些事他不必知晓,你更不该好奇。好奇心是会噬魂的。”

“那你总该告诉我你和秦浥是什么关系吧?”杨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和某种更深沉的痛楚,在空旷的湖面上荡开,“亲人?兄弟?还是别的什么?”

“和你有什么关系。”渡厄的眼神骤然像是结了冰,语气中第一次染上了清晰的怒意。

他很生气,气在杨酲不依不饶的追问。他从前不明白,明明一个生活在唯物世界的人为什么会相信已死之人未死,如今不明白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为什么要对这些虚无缥缈的牛鬼蛇神之事这么执着。

人间有春花秋月,有烟火温情,为什么偏要为了一个不值一提的真相甚至不惜粉身碎骨?降生千万年以来,他看过无数人类前赴后继去探寻所谓真理,那个遥不可及的真理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好好活着,这不才是最重要的?

杨酲一连串的问题抛出,像石子投入深潭,在渡厄混乱的记忆里激起浑浊的回响。

其实很多事渡厄记得不算清楚,他自己的记忆缺失一部分,但在心底有个不为人知的猜测,他无从开口,更不愿对杨酲吐露半分。

他只记得自己曾是自然神灵之一。因爱人决绝离去,万念俱灰下,做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决定:自甘堕落,将神核一分为二,降格为半神。一半神核遁入红尘进入人间,一半神核永驻此地。

一半向善,一半从恶。一半向光,一半沉沦。

他的神核在第一次见到杨酲时就在其身上感受到强烈的吸引,一开始他一度以为杨酲是他缺失的另一半,但慢慢相处下来又感觉不像。

因为记忆可能会骗人,但心脏的跳动不会。

渡厄清楚自己曾爱过这个人类,不是简单的喜欢,而是刻骨铭心的爱,所以他面上再怎么冷若冰霜,心里却早已在第一次见时就燃起了火苗。

不过现在看来那一半向善的神核似乎本该在秦浥身上,不知道怎么给了杨酲。

那就只能有一个答案,那流落人间的半神生出了独立的意志,更生出了……爱人的能力。半神将自己双手奉上,献给一个平凡的人类。

渡厄的眸色骤然暗沉,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涩与冰冷的怒意,无声地在胸腔里翻腾起来。

杨酲在人间沉默寡言,此刻在忘川镜湖上却像换了个人,问题一个接一个,不肯停歇。

渡厄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他蓦然打断杨酲,目光投向远处烟波浩渺的湖面。

忘川似乎永远凝固在春秋之间,没有夏的焦灼,也无冬的死寂。“秋雨总是连绵,”他突兀地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喜欢秋天吗?”

杨酲怔住,不知道渡厄问的什么鬼问题,“……不喜欢,我讨厌秋天,”他垂下眼帘,长睫如蜻蜓点水轻轻一颤,遮住了眼底瞬间掠过的复杂,“尤其是深秋。”

“冬天呢?人间的北方常有雪,你喜欢雪吗?”

“不怎么喜欢。”杨酲轻声说,“这几年北方也很少有大雪了。”

不怎么喜欢冬天,但其实又怀念已经过去了的冬天,怀念此前和秦浥度过的每一个冬天。杨酲微微低头,眼眸低垂。

那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但他眼神里的柔和却出卖了他。

杨酲的双目很漂亮,比忘川湖水更清亮澄澈。

“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随口问问。”渡厄收回目光,语气平淡。

杨酲有些无语,但敏锐地捕捉到对方似乎终于有了交谈的意愿,于是乘胜追击,“渡厄,你不经我们允许看过我和秦浥那么多经历,作为交换,你总该说说你自己的事了吧?”

“我的事乏善可陈,正常人都不会感兴趣。”渡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我又不是正常人。”杨酲坦然一笑,认下这个“不正常”的头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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