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知衍昨日彻夜未眠,此时困意全然袭来。今日云层厚重,天色异常昏蒙,他卸下了床榻的帷幔,周遭犹如长夜。
他和衣躺在榻上,睁着眼,望着头顶承尘上模糊不清的雕花窗外好像下起了雨。
一下,又一下,敲打他的神志。
京知衍闭上眼,即便现下是白日,他也想好好地睡一觉。
黑暗并未带来好梦,反而让那夜的血光冲入了记忆深处,映红了四肢百骸。
“京氏妖言惑众,窥伺天机,动摇国本!奉旨,诛灭全族!”
那座被历代帝王敬若神明的卜算玄府,在熊熊烈焰中坍塌焚尽。
浓稠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地堵住他的口鼻,他看见父亲胸口插着数柄利刃,倒在满地血泊之中不得瞑目。那双曾经彻悉万象的眼睛,在烈焰中空洞地睁着。他跟着重伤的娘亲拼命地跑,拼命地跑,才跑进一座道观中。
他蜷在神像背后,听着追兵的马蹄和兵戈齐响,娘亲死前咳着血沫,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腕骨。
“不——!”
京知衍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冷汗洇湿了他单薄的里衣,如寒冰贴在皮肤上,震栗袭遍周身。
昨夜藏身的道观,十年前,还叫“平安观”。
良久,京知衍定下心神,取钱起卦,欲算云翳命数,也好知己知彼。神思却空前混沌,他欲强行卜算,胸口猛觉窒闷,随即化作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待气息稍平,他才惊觉指间已被铜钱的边缘割出一道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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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春院因昨夜的混乱和刚下起的雨而泥泞不堪,几个龟奴余愕未消地清理着残局,空气中还残留着脂粉腻香、酒气馊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有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是撷春院的护院在巡查各处,清点损失。不久,又传来另外一阵声音。
撷春院门外,两队披甲执锐的近卫将前后封了个严实。看热闹的百姓被驱散,只敢在街角探头探脑。
平日里八面玲珑的老鸨此刻脸色煞白,正对着一位刚下官轿的官员点头哈腰:“大、大人!晁大人!您明鉴啊!昨夜那等祸事,我们撷春院也是苦主哇!那些杀千刀的贼子……”
被称作“晁大人”的官员,身形颇为圆润,官帽下是一张几层下巴的富态脸,是在刑部当差的陈庐。
陈庐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官靴踩在撷春院大堂尚未清理干净的碎瓷片上,发出咯吱的轻响。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小眼睛滴溜溜地扫视着四周的狼藉:
“瞧瞧,这给霍霍的,究竟是何等恶人悍徒!”
他拈起一块染血的碎瓷片,对着光看了看,又嫌弃地丢开,掏出一块精致丝帕使劲擦了擦手。
“苦主?”陈庐终于踱回老鸨面前,小眼睛眯缝起来,脸上堆起一个和善的笑容:“本官自然晓得你们受了惊吓。但昨夜刺杀寒关侯这等泼天大事,发生在你这撷春院,总得查个水落石出,给圣上、给侯爷、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不是?侯爷呢?听说昨夜遇刺后就不知所踪了?”
老鸨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回、回大人!侯爷……侯爷他……昨夜混乱,奴家实在不知侯爷去向啊!许是……许是受惊回了侯府?”
“回侯府?”陈庐拖长了调子,他目光在大堂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通往二楼的朱漆楼梯上,“看来,还得劳烦程妈妈带路,你可知侯爷昨夜入了哪间雅室?”
老鸨哪敢说半个“不”字,抖抖索索地在前面引路。陈庐腆着肚子,带着一众手下,蹬蹬地上了二楼。
经过“缀珠轩”门口时,有些声响,陈庐脚步一顿,朝身后的吏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房门。
“何人在此!”陈庐目光直勾勾地钉在那张掩着薄纱的锦绣大床上。
云翳斜倚在床头,身上的里衣被扯开了大半,露出紧实的胸膛,但那双狭长的凤目半睁半闭,眼尾微微上挑,斜睨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面上带着几分未散的慵懒和被惊扰的不悦,他右臂正随意地搭在旁边一个鬓发散乱的女子肩头。
满室狼藉,这方小小的红帐内,弥漫着尚未散尽的酒气,和什么别的气息古怪地混合在一起。
“哎呀呀!侯爷!您……您这……好兴致啊!” 陈庐始料未及,尴尬惊愕间堆着笑往后退了一步:“下官听闻昨夜有刺客突袭撷春院,您又彻夜未归侯府,皇上和摄政王忧心如焚,特派下官来彻查此事,还侯爷一个公道!”
云翳喉咙里溢出一声低沉的轻哼,他身体微微后仰,更深地陷入软枕之中,声音带着宿醉未醒的沙哑:
“你这胖子大清早的说什么胡话呢?昨夜本侯确实贪了几杯,醉得人事不知,只记得搂着海棠一觉到天明。”
他微微侧头,向着海棠姑娘虚靠了靠,懒懒发问:“是不是啊,海棠?”
云翳搭在海棠肩头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枕下破尘劳冰冷的刀柄透过薄褥硌着海棠的后脖颈。她能嗅到云翳周身的血腥气,只得颤巍巍地应了一声,反而更显媚弱之态。
“啊?侯爷……这……” 陈庐支支吾吾道。
云翳不耐烦道:“谁杀谁,便去找谁,本侯昨夜好好在温柔乡里,惬意得很。查案便查案,好端端扰人清梦,是何道理?”
“下官也是职责所在,圣命难违啊!”
“什么刺客,什么突袭……”云翳怒道:“本侯一概不知!与其在此处耗着本侯,不如去仔细查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敢在圣上和摄政王的眼皮子底下对本侯动手!”
“侯爷息怒,息怒!”陈庐颤声道。
云翳阖上眼,颇不耐烦道:“若无他事,就快滚吧!本侯还要再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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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庐一走,云翳立即取了破尘劳,撑身下榻。
“海棠姑娘,实在对不住。” 复而仍是觉得此番过于冒犯,又朝海棠行了一礼。
谁料榻上的海棠姑娘一改惊惶娇弱之态,理好衣裙向云翳回礼道:“侯爷不必如此,事急从权,海棠或可相助。”
海棠在床头内侧一按,软榻自动移开半尺,里面竟然藏有一条暗道。
“此道通向兴康坊的僻静少人处,侯爷放心!”
“多谢!”
云翳顺着狭窄暗道一路前行,出口竟真通向兴康坊一处僻静的林荫地。兴康坊乃是入都举子与待职官员的聚居之处,海棠竟能在此私掘暗道,其中蹊跷令他心生疑窦。然此刻无暇他顾,摄政王府的那出好戏,现下更为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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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刑部去查,就查到那小子毫发无损地在撷春院睡大觉?”李迨并不惊讶,慢条斯理的啜了一口茶。
昨夜精心布置的杀局,李迨重金调动了“隐鸮”的精锐,却曾料到云翳非但没死,反借着“宿醉寻欢”的名头,将昨夜的刺杀轻飘飘地抹成了风流韵事。
“王爷息怒。”一旁的晁空江小心翼翼地开口,“云翳那厮这次算是命大了些,但蝼蚁之运,岂能长久?况且他今年不过二十有三,十载困守寒关蛮荒鄙陋之地,所见不过朔风黄沙,怎敌王爷您稳坐冕都帷幄多年?”
晁空江是摄政王李迨多年的心腹幕僚,在鸿胪寺早已根基深厚。他将一本小册子躬身递上。李迨翻阅数页,原本有些凝重的神色随之缓和了几分。
晁空江微微一笑,趋前半步,道:“他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此番行径虽然狂悖,却也未必不是好事。他初回冕都,不思整顿军务、熟悉朝局,反倒整日流连于烟花之地,沉溺酒色。左右不过一个只知寻花问柳的纨绔,即便顶着皇族血脉、王侯尊位,又能掀起多大风浪?陛下年幼,朝政终究握在王爷您手中。他这般自污声名,自毁根基,倒省了王爷劳心伤神。”
李迨仔细看完那小册子,半晌才抬眸:“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他当年不过是个弃子,在北地挣扎求生,能活着回来已是侥幸。如今骤然见识了冕都的繁华,怕是骨头都酥了。也罢,就让他在这温柔乡里多醉几日。盯紧他府上动向,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他忽又想起什么,将册子重重一合:“至于隐鸮那边……告诉他们,事情若办不成,尾银就别想了。让他们的人继续想办法。本王倒要看看,那小子能醉到什么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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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内,瞿叔给京知衍新添了一杯茶,京知衍还在吃着药,酒是决计不能饮的,许多茶也与药性相斥,或是不利于安眠。索性就以紫苏和去年的桂花煮了水,滤去叶子,余下汤水倒也清爽。
瞿叔低声道:“公子,药和消息都送到了。”
京知衍颔首,面上仍是如纸苍白,眼下乌青愈重。“知道了,辛苦瞿叔。”
“公子,”瞿叔苍老的脸上露出忧色,“下一步,我们该如何行事?他们吃了大亏,绝不会善罢甘休。”
“不急。”说完,京知衍将窗子展了些,国公府建在德昇坊,是冕都最清净的一块地。窗外日头暖和,他周身也松快了许多。
京知衍道:“药给了,话也带了。云翳不是蠢人,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身处何地。我们只需静观其变。”
瞿叔担忧:"可若是他把公子供出去……"
“他若想供出我来,也得有人审问才行。他在冕都举目无亲——”他顿了顿,“倒也不是真无亲人,只是‘至亲’二字于他而言,恐怕比仇雠更令人寒心些。以他那般暴戾的性子,这冕都谁敢审他?”
京知衍轻抿温热的茶水,淡黄的茶汤盛在玉盏之中。他放下杯盏,悠悠道:“他不会的。”
他饮了大半杯,桂花虽是去年存的,但香气清透,又不至于太馥郁,是他中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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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关侯府还没添置什么东西,空旷冷寂,白日里也透着一股萧瑟。还好云翳常年行军,枕戈待旦是家常便饭,如今一张临窗的软榻就合了他的意。
他自己草草给伤口换了药,隐隐传来的钝痛提醒他须得再修养些时日,但眼神仍是锐利,不见半分醉生梦死的颓唐。
“荼七。”他放下药碗,吐出一口长息。
荼七躬身待命:“侯爷。”
云翳道:“冯谦经手的那笔粮,最终流向何处?南边的车马记录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李迨不做无利的买卖,他既然把手伸到了过去,一定会拿回百倍千倍的赃物。”
“是!”荼七领命,正欲退下。
“等等。”云翳叫住他,:“三钱楼,也留意着点。特别是那个楼主。”
“属下明白。”荼七应声,阖门出去。
云翳靠回软枕,脑海中却交替浮现撷春院中铜钱薄刃破空的寒光,破道观里那双寒潭般的眼眸,还有那老叟带来的话:
“侯爷身上,有公子所愿。”
“我身上,有他所愿……”云翳闭着眼,一臂抵着额头,喃喃道:“你有何愿?你究竟……是什么人?”
就在他千头万绪欲理还乱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荼七方来传报:“侯爷,有宫里人来传旨。”
云翳立刻扫了疲倦,机警地睁眼坐起身来。
一名内侍手捧金柬,在门外恭敬禀告:“侯爷,圣上有旨意到。”
【皇兄凯旋,荣归冕都,朕心甚慰之。奈何国事繁冗,未遑深谈,夙夜怅然。摄政王叔每念天潢一脉,常咨嗟骨肉睽违。今特设家宴于揽瑞亭,邀皇兄共聚。君臣之礼可免,至亲之情当叙。勿辞为幸。
中昱九年二月十二,皇帝御笔。】
落款处印着朱红的皇帝玉玺,旁边还有一个稍小的,是摄政王李迨的王印。
中昱九年二月十二,便是今日。
“本侯到冕都多少时日了,这位好皇叔总算是想起邀我热热闹闹赴鸿门了。也算是抬举我。”云翳冷笑道。
荼七问:“既然是场鸿门宴,那侯爷还要去吗?”
“那是当然!”他半月来都窝在府中,懒得戴冠,只将乌发用一条绀宇色的斜纹绫绮发带松松半束,他一手把身前的发带拨至背后,笑道:
“好吃好喝的,不去白不去。皇宫的人虽然大多不怎么样,但那群御厨的本事还是一流的!”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见远处皇宫方向的辉煌灯色,勾勒出巍峨宫阙的轮廓,像血口獠牙,势欲吞尽万家烛火。
云翳道:“我虽没西楚霸王的本事,但也不得不去这八面玲珑彀中探一探。”
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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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