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的J 第37章 三

下午一点，二十四小时计时法的第十三点，封凌没有看到倒挂在十三楼的少年，太阳高度角看不出改变，一轮明亮的太阳依旧处于正高空，阳光穿过镂空的外挂梯，光斑影影绰绰落在封凌身上。

放在栏杆上的笔盖已经消失，封凌走到转角平台的边上，注视着玻璃窗后扰动的窗帘。

他伸出手，刚好能拉开玻璃窗，刚好能拉开十三楼阳台窗帘。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湿乎乎的窗帘，手指收紧抓住，缓缓拉开，黑色的躯体从窗户缝隙中挤出来，还在蠕动，光泽像工业石油，质感像软化的橡胶，窗帘完全拉开后，躯体转身，一张巨大的嘴朝封凌嘶吼。

封凌放下窗帘，手垂在身侧，鲜红的血液从指尖滴落，低头看了看拉拽自己裤腿的少年：他坐在角落，一手抱膝，一手拉着封凌，浑身笼罩着一层黑雾，从他的眼睛里冒出石油似的黑色液体。

他拉开眼睑，将黑色液体收回眼珠背后，滴眼药水一样地眨眼适应，他浅浅张开嘴，要说话，声带还未振动，黑色的有机体突然反噬他、撕咬他，整个不稳定的外挂梯开始疯狂颤抖。

封凌立即后退转身往下走，球鞋还没踩稳楼梯，重力陡然反转，仓皇之间，他只来得及抓住外挂梯脆弱的结构，一秒后，外挂梯断裂，他坠向蓝天。

脚下天空的颜色在几秒内完成变化，变成了一种怪异的颜色，像日食天，更像把白天P成黑夜，是一种充满光芒的、澄澈的、违和的夜，日环食的圆周发射着光晕，中间一片乌黑。

封凌抓住还没有从建筑体上脱落的深绿色外挂梯，在坠落之中将自己拉向高楼，借助楼体缓冲，他仰望头顶的大地，一眨眼，少年从他眼前坠落。

风灌进封凌的衣服和耳朵，他快速地失重下坠，少年却几乎在他的视野里一闪而过，然后第二个少年坠落，与封凌对视的时间不到一秒，随后第三个少年坠落，落入脚下黑色的天，眨眼就看不见了。

第四个少年坠落，身躯已经被黑色有机体包裹，徒劳地用双手撕开一个洞。

第五个少年坠落，他冲出了黑色有机体的啃食，上半身探出第四个少年撕开的洞。

第六个少年坠落，黑色有机体再次吞噬了他……

无数个少年依次坠落，就像抽了帧的不连续画面，画面中少年和黑色有机体相互侵噬厮杀，相互把对方吞进体内。

下坠还在进行，速度越来越快，风阻刺激着封凌的每个感官，风声里，头顶传来巨大的轰隆声——地面开始断裂倾倒，建筑体开始崩塌，铺天盖地的石块和钢块如流星一样砸下来。

封凌顾不得别的，只顾得住自己。他匆匆低头，望着加速变大的日环食。如果这是一个日环食，这是一个太阳，那么他和太阳的距离应该是一点五亿千米，而他离脚下的日环食远远小于这个数值，因为被一圈光晕笼罩的黑洞在膨胀扩张，占据了封凌整个视野。

越靠近，越看得出来那不是一个平面，而是一个让人发慌的无底深渊，如同碧海中深色的圆形海沟，是一个深海之眼。

一个巨大的肚脐，一个巨大的喉咙，一个巨大的瞳孔。

它无声无息，却在叫封凌进去。

楼宇四分五裂，封凌毫无依靠，他与建筑体的残骸没有分别，都一同被吸入幽深不见底的巨大黑洞。

那层光晕很薄，薄到封凌落入深渊口的时候白光只是一闪而过；下降的速度很快，快到封凌只来得及眨一下眼就已经坠地。

不疼，没有风声，静谧，水滴落地的声音在空幽幽地回荡，像是站在巨大的废弃冷却塔的底端，折叠流道结构已经被拆除，空无一物。

头顶仍然有一个圆，光晕却已经消散。冷却塔的墙壁没有反射任何光线，让眼睛无法分辨塔的高度，只能看到入口是一个灰蓝色的圆，那就是封凌掉下来的地方，三维视角在塔底被扰乱，那里看久了不像高塔口，而像一轮深沉夜幕中的灰蓝色月亮。

在封凌的对面，塔底的地表冒出一个黑乎乎的蠕动凸起逐渐变成一个人影，与封凌踩着同一片黑色地面。

与此同时，地面开始蠕动，软化橡胶一样的有机体流水似的从封凌脚边流走，聚向他对面的人影。

封凌低头看脚，只看到虚无，他骤然踩空，猛地下坠，那道影子也聚作一团，同他一道沉落。

在他身边，那一团搅动的黑色有机体不断变大，逐渐从胚胎变成人形，逐渐分化成长。伴随着坠落的狂风，黑色有机体被阻力推挤到上方，即将与它所包裹的人形脱离。

风阻越来越大，黑色的有机体终于彻底与少年分开，徒劳地拉长自己试图拉住少年，但只能像一个黑色塑料袋被狂风一秒吹走，瞬息不见踪影。

少年的成长却不止步于少年，他逐渐变得高大，逐渐靠近封凌，最后几乎与封凌同高，贴着封凌的耳朵，问：“哥哥，你有没有见过我的母亲？”

脚着地，风声骤然停止，吵闹嘈杂的机械运转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封凌没有对谢息作出回答，而是站在最中央，打量四周的工厂——他现在身处一个自动化的无人纺织厂。

吵闹的机械声是喷气织机发出来的纺织声，充斥了整个正方形的车间。车间的四壁宽而高，有两个相对的面布满竖直的管道，管道中从下往上地运输着石油似的黑色液体，终点汇聚于两墙之间的第三个面。

第三个面不是墙，而是一个巨大的水槽，如同一整面水族馆玻璃，不过在里面流动的不是蓝色透明的水，而是漆黑的液体，光泽像工业石油，质感像软化的橡胶。水槽里不止一个单体，看似混成一团的液体实则由无数有机体群聚在一起，它们正在彼此挤压，争夺空间。

与第三个面相对的第四个面有十三条宽度为十三厘米的竖缝，那是已完成的纺织品通往下一个加工车间的唯一通道。

扫视四壁一圈，封凌将视线落在了巨大的水槽上。数不清的喷气织机正在地上运行，四周的声音太过吵闹，导致封凌听不清谢息的声音，更听不清水槽里的声音。他只看到在水槽的下方有一排十三毫米的出口，水槽底部的有机体被挤压出来，同时顶部源源不断掉进新的个体，补充了刚空下来的空间。

谢息问封凌：“哥哥，哪一个才是我的母亲？”

十三毫米的出口不仅是一个出口，还是一个切割口，密密麻麻地阵列着直径为0.013mm的圆形刀孔，最底部的有机体被按压成高密度物质，分不出单体，从出口出来后，它们被切割成13μm细的丝线，整齐而笔直地在地上滑行，就像被规定好了航线，井然有序地垂直分叉，滑行到各自的织机前，顺着机械结构自行绞绕在线筒上，穿过导纱器，绕在储纬器上，被喷气动力牵引，伴随着织机高速运转的噪音，逐渐被织成一张布。

织造的产物只允许有两种。

成功品。

失败品。

成功的织布上，细软的布料是柔白色的，微米级的厚度一层一层堆出母亲的形状：要有圆润的脚趾，要有洁白的脚腕；要有蹁跹的长裙摆，要有丰腴的大腿；要有不盈一握的腰肢，要有饱满的胸脯；要有修长无暇的手指，要有耐心的笑颜；要有毫无攻击性的发型，要有绝对服从的大脑。

要是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纰漏，一张完整的织布会被机械杆挑起，母亲的形象跃然于上，紧接着机械杆运转，将完美的织布竖直地送往十三毫米厚的出口，也是下一个车间的入口——母亲将在那里进行更精密的加工。

在正式投入到家庭使用前，这些成功品还有一个更为准确的称呼——“试验品”。

机器足够精密，几乎不会漏掉一个针脚，但失败品远远多于成功品，无人操控的工厂将失败归结于水槽压力不够，细线不够紧密，因此搭建了回收系统。一旦沦为失败品，整张白布就会瞬间露出原本漆黑的模样，经过加压切割形成的紧致细线也会瞬间断裂，摊烂成稀泥，在工厂的地板上奄奄一息，被吸进地漏，通过另外三面铺天盖地的透明管道，重新回到水槽。

封凌察觉到一道目光，仰头一看，天花板上一双无神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眼珠没有光但是挤着无数瞳孔，如同监控器的镜头，其中一个就落在自己身上。

除了肤色发灰，她拥有成功品所应该具有的一切特征，黑直的长发柔顺地下垂，完美的四肢无骨一般软软下垂，只不过有十三根聚氯乙烯细线穿过她的身体，将她吊在半空中。

谢息也去仰望天花板，然后在封凌耳畔说：“谢谢哥哥，我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