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的J 第32章 二

封凌给年轻人看了便利店老板写的名字，虽然便利店老板教过他怎么读“怀卫国”这三个字，但他不想说出口，只是问年轻人：“认识吗？”

“认识。”

意外地听懂了对方的回答，封凌都有些不习惯，这个小镇的方言体系他从来没听过。对方继续说：“你要下楼，换另一边的入口，一楼就是了。”

封凌低头不语。

“还需要帮忙吗？”年轻人又问。

封凌摇头，收起纸下了楼。

“再见。”年轻人在门边，上半身伸出来向他告别。

封凌只顾着下楼梯，听见一阵关门声也并不在意。他心中确信整栋楼只有这一个入口，但是当他走到楼的另一边，看着一个和刚才如出一辙的楼梯的时候，脸色变得十分不愉快。

他走进一楼楼梯间，看到一扇半开的绿色矮门，还是选择敲了敲门。

“vi-cí？——甲híng，nòggǚ-híng。”看不见人影，但是有人在里面答应了这道敲门声，无奈听不懂。

封凌站在原地，又敲了敲门。

一个带着渔夫帽的老大爷走到他的视野里，对他招了招手，“碟哇？nòggǚ-híng。”

封凌弯腰走进去了。

一进屋就看见放在玄关的一堆钓具，萦绕着阵阵腥味，地上也很潮湿，水在地板上连成一片，零零星星地留了点干燥的斑块，有一道水痕特别明显，从封凌脚下蔓延到厨房。

老大爷招手让他走过去，还问他：“lī-jí-kuagēi-long-kguāg仔？牟zie-wǔge？”

封凌走过去了，重复着一成不变的动作，将信封上的地址呈现在老大爷眼前。老大爷捏了一下信件的一角，一捏就弄湿了纸质的信封，他立即收回手，露出一个抱歉且不好意思的笑，说了句天书似的方言，封凌猜他在道歉，没管，只说：“土曾村，认识吗？”

老大爷听他开口说话，恍然大悟，问他：“不是本地人？”

封凌摇头。

老大爷带他到客厅，从沙发上拿起一块半干的毛巾拍打了几下沙发垫，在沙发垫上打出几道转瞬就干了的水痕，对封凌说：“来来来，先坐先坐。”

说完他就去厨房捣鼓，出来时端出一杯红色的杨梅酒，发现封凌没坐下，就再次邀请他：“坐啊坐啊。”

封凌没坐，他就把杨梅酒递给封凌，劝道：“喝啊，很好喝的，我自己亲手酿的，杨梅个头大，全是好的没有坏的，酒也不醉人。”

封凌不坐也不喝，问他：“你认识吗？”

“你去那里干什么？”老大爷把杨梅酒随便倒在地上，空杯子就丢进装着厨余垃圾的垃圾桶。

他这句问话也没问出回应，老大爷就一屁股坐上沙发，摘下渔夫帽丢在桌子上，背靠靠垫，翘着二郎腿，呼出一口浑浊的气息，看也不看封凌，说：“不是‘土曾村’，是‘增村’——你上面的地址，‘马西示’就是我们镇，‘增村’就在二三十公里外，但是‘621’是个什么东西，我没听过。增村那地方门牌号最大就是144。”

“从哪里去？”

老大爷脚上的深蓝色塑料拖鞋要穿不穿，在他湿漉漉的脚上一晃一晃的，就连他黑色的袜子也是湿的，他仰头盯着被烟熏黄的天花板说：“增村你得坐船去，过了江，还要往山里走，大路就一条，到了增村我就不清楚了。”

封凌正要起身，老大爷就问：“知道去哪里坐船吗？”

封凌没说知不知道，起身就走，“谢谢”也不说，老大爷坐在原处没管他。他一出门，门就“嘭”一声关上，“咔嗒”一声锁上。

过江之后是二三十里路，所以封凌选择先在小镇上填饱肚子。

找怀卫国的时候封凌路过了小镇上的菜市场，他现在原路返回，也路过了它。这会儿菜市场才集中杀完鱼，一个斜坡上，三四个人抬着一个巨大的塑料盆走出来，腥气冲天。

他们晃着盆酝酿了一下，“哗啦”一声巨响，盆里浅粉色的血水被抛出弧线，重重地落在斜坡下部，血水顺着那截又湿又肮脏的斜坡流进下水道，没淌进去多少，一层灰白色的半透明皮层堵住了入口，剩下的血水就往四处散开。那很像鱿鱼皮，比鱿鱼皮还要软，薄薄的。

很腥。

封凌绕道而行。

江水就在三排房子之后，封凌站在人行道上等车先过，忽然袖子就被人拉了。

“xií-diāōu-guoā，lu内，lu内。”

封凌低头一看，一个头上套着红色塑料袋的老妇人满脸松皮仰望自己，塑料袋的表面零零散散挂着水滴，夹层里甚至还有一些积水，积水的张力粘起了两层薄薄的塑料袋，有些肥的身体裹着一件脏棕色的毛呢大衣外套，外套上起了黑乎乎的毛球。

她一只手没什么力气地拉着封凌，一只手从臂弯上又破又脏的针织袋里拿出一种封凌没见过的食物，看上去不是硬的就是脆的，拿不稳，还直往封凌身上递，蹭了他一身碎屑。

“pōkg-vóu-kìngia，pōkg-vóu-kìngialuēo。”

封凌皱着眉，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手一挥挣脱她的手臂，厌烦地离开，打算到下一条斑马线过马路。

但是后面的老妇人一颤一颤地跑，穷追不舍，封凌按照正常的步幅和频率往前走，身后脚步声不停，一直说着马西示的方言，听上去都快喘不过气了。回头一看，老妇人头上塑料袋的积水流进她脸上的褶皱，躯体拥有代谢不良导致的肥胖，她的两只小腿从围裙下露出来，小而纤细的腿脚撑着沉重肥圆的上半身，一步一步迈得很困难，离封凌五步远。

封凌加快步伐，快步离开，声音还是不止，回头一看，老妇人的腿还是颤抖的，每迈一步都要过五六秒才能迈下一步，离封凌五步远。

封凌跑到下一条斑马线，匆匆回头，老妇人高举着那个被蹭破的食物，站都站不稳，离他五步远。

一辆车“嗡”地从眼前飞过后，封凌快速奔向对面的马路，在斑马线上看见左边有一家面馆，外部撑着蓝色的雨棚，右边有一家馄饨店，外部撑着红色的雨棚，脚一踏上人行道他就毫不犹豫地跑进馄饨店。

一回头，老妇人已经不见了。

“ei伽？露ei伽？”

封凌平复着心跳，听见声音如同惊弓之鸟地回头看，只看见厨房的窗口垂着两道布帘，一个身影在布帘后面捏馄饨，两秒一个，行云流水，刚刚的话就是他问的。

封凌没说话，他用手背就掀开布帘探出头来，是个年轻人，友善地笑着，又问了一遍封凌：“ei伽？露ei伽？”

封凌抬头看一眼菜单，菜单只有馄饨，大碗和小碗。

年轻人把手清洗干净，擦干后，右手拿起小碗，“ei伽。”左手拿起大碗，“露ei伽。”然后笑着望向封凌。

封凌愣了一下，然后指向他的左手，“大碗。”

年轻人弯眼一笑，说：“好的。”

清澈的馄饨汤撒上普通的虾米紫菜和葱花，闻起来简单又清香，冲散了马西示镇里的铁锈味和鱼腥味。

碗放在桌子上，年轻人回到布帘后面，封凌只能看得到他劳作的双手。

“你从哪里来？”年轻人问。

封凌没有回答。

“你是异乡来的还是回乡的？”年轻人又问。

封凌说：“你知道621吗？”

年轻人说话依旧带着笑意：“过了江就能找到帮你带路的人。”

封凌吃完就要继续赶路，正要出门，年轻人从后厨走出来喊住他：“需要继续坐一会儿吗？”

封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见。”年轻人说。

出了馄饨店，封凌左右查看一番情况，没有异常便走过两条街，重新到了江边。他在公交车站台的地图上看到过登船点，所以他知道去哪里坐船，凭借记忆沿着江找到了它。

此时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大哥站在入口，天气微凉，他的裤子卷到膝盖，嘴里叼着没点燃的烟，含糊不清地问：“葵giāng？”

封凌说：“过江。”

他把胸前的二维码牌子拿起来给封凌扫，封凌扫完才想起来馄饨没给钱，他上了船——等他找到要找的，回来再补也不迟。

这是艘中小型的船，不像客船，像渔船，甲板上堆着很多渔具，湿糟糟的——整个马西示镇就像被一层水笼罩了。现在船上只有他一个人，他独自坐了两分钟就从船里出来，走向那个依旧站在入口的邋遢老大哥，手表抬起来，指甲敲了敲表盘，问：“几点走？”

老大哥没回他，而是夹杂着方言问他：“long-kguāg仔，某系镇外来？”

封凌点头。

“旮姆火机啊？”老大哥问，看见封凌微微皱眉，他就指了指烟，再四指握起来，拇指按压几下空气。

一辆飞速掠过的自行车残影驶入封凌的记忆，有半秒钟他看清了骑车的人是谁，是一个年轻人，友善的笑容一闪而过，然后他才低头看见那个差点掉进下水道的廉价红色打火机。

封凌之前越过了那个打火机，现在只能对老大哥摇头，老大哥嫌弃地挥挥手让他走，封凌再次问：“几点走？”

老大哥不快地发出点声音，把烟从嘴里夹下来，不耐烦地回答：“葵giāng葵giāng，姆什耐性自ei己游过giāng。”

“俩人，”老大哥朝封凌竖起两根手指，“俩人发船。”

封凌站着等了又二十分钟，视线从表盘上移到江边，看见一个赤着脚穿着脏棕色大衣的人影站在破旧的栏杆边，上半身靠在全是红绣的栏杆上，双手都揣在大衣兜里，大衣下面只穿了一件背心和一条大裤衩。这人胡子拉渣，眉毛也很浓很深，封凌只能看见他深深的眼窝，看不清他的眼睛，却莫名觉得那双眼睛黏在自己身上。

穿着大衣的人从栏杆边走过来，他离入口五步远的时候，封凌下意识往后退。他从兜里掏出一把卷在一起的的现金，现金颜色很旧很脏，他将它们塞进老大哥手里，老大哥接住，叼着烟的嘴角一咧，说：“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