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暗阁忽然热闹起来了。
宋寒枝到的时候,一队披甲骑兵整齐立在暗阁石阶下,肩头已覆上一层薄薄的积雪。
为首者扶刀立于一辆四角挂铃的黄花梨木马车旁,冷硬的脸在风雪中宛若坚石。
石阶之上,两名头戴长翅帽,身着绿袍服的文官领着十数名戎装军士在门口大喊大叫。被夜枭卫横刀拦在门外。
宋寒枝远远就让马车停了。
灵双撑伞,二人还未走近,数道冰冷的视线唰唰而来,几乎要将她们穿成筛子。
宋寒枝接过伞,拍拍鹌鹑似缩着的灵双,“你去车里等着。”灵双三魂出窍似的摸回去,在车门口隔着帘缝偷看。
两骑兵上前,长刀出鞘,震声喝道:“闲杂人等,速退!”
退,是不能退的。
虽说这两批人一看就不好惹,但没法子,她听到石阶上的文官在喊什么提审嫌犯,还提到了死在路上的那个张家人。
宋寒枝含笑行礼,“在下受大统领传见前来,敢问各位大人,不知何时方便入内?”
嘴上这般问着,她却知道这些人做不得暗阁的主,自不会拦她。
马车旁边那人闻声眼皮微掀,鹰隼般的眼睛在宋寒枝身上扫过,停顿片刻,打了个手势让骑兵退开。
宋寒枝施施然迈上台阶。
“陛下亲令枢密院协查北境案件,提审人犯合规合矩。你们推三阻四,意欲何为?”
那两名文官已经在门口磨了一个多时辰的嘴皮子。空手回去交不了差,这暗阁又不敢硬闯。摊上这两头不讨好的苦差事,他们也憋屈得慌。
堵在路中央的高瘦文官口干舌燥,还要开口,却见原本堵在前方的几人忽地侧身让出道来。
他没瞧见身后有人,还以为终于说通了,面色稍缓地抬脚要上前去,他面前的那名夜枭卫却用刀鞘抵在他胸前一扫,将他从路中央架开。
“嘿!你……”他一个踉跄,怒色刚上脸,视线里蓦地出现个面容清丽的美人儿,一时话堵在喉咙里,诧异地看过去。
宋寒枝收伞抖落碎雪,脸上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来。
许是有人打过招呼,一夜枭卫客气为她引路,“姑娘请。”
她偏头问:“嵇甜昨日可押解入都了?”
这话没头没尾,一时在场所有人都有些愕然。那两名文官对视一眼,神情有些异样。
被她问到的夜枭卫满脸局促,无奈道:“小人位卑,哪晓得这些事情?”
宋寒枝淡然点头,似乎只是随口一提,提裙迈过门槛。
她面上噙着笑,心里却沉下几分。
从枢密院那二人的神情来看,他们提审的札子上面多半写有“嵇甜”的名字。
如果让他们将人提走,她这些日子的功夫可是白费了。
她正思量,迎面忽然走来一行人。最前方那人一袭绯色袍服,束金玉带,配鱼符。他满头白发,面容苍老,眼耷皮皱,身形却挺拔有力,有些违和。
在他身侧,一个头发灰黑的中年男人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落后半步。寒风鼓动,他下身空荡荡的衣袍紧贴轮椅,腰胯之下俨然什么也没有。
两人身后,几名小太监敛目低首,恭谨跟随。
宋寒枝当即让到一旁。身侧的夜枭卫小声提醒她,“是杜翁,陛下近幸内侍,怠慢不得。”
他只说了一位。
内侍?
太监?
宋寒枝略有疑惑地跟着低头行礼。
那绯色袍服飘然而至,皂靴一顿,在她眼前停下。
身前忽地罩下一片阴影,鼻尖一股腥气萦绕。
宋寒枝感觉到一股视线落在她身上,她裸露在外的脖颈像是被毒蛇爬过,蓦地蹿起一层鸡皮疙瘩。
头顶上方很轻地冒出一声阴恻恻的笑。
“广临砚的弟子?”这人声音浑浊,尖细刺耳,话音响起时,仿佛有座山跟着音浪压了过来。
宋寒枝心下一震。
这世间,知晓他师父真名的人寥寥无几。
“正是。”她垂眼应道。
身侧的轮椅忽然动了,坐在椅子上的人也抬头看她,“原来是个小丫头。”
宋寒枝眼角余光瞥见他的脸。干瘦的脸灰白,两侧嘴角有缝补后留下的疤痕,一直延伸到颧骨下方,眼睛像是蒙了一层白膜,望着她时两颗眼珠子还在左右转动,说不出的诡异。
“越霆渊身上那道封印我瞧了。有些门道,不愧是砚山弟子。”他语气居高临下,轮椅绕着宋寒枝转了半圈,忽地推近了。
那张发白的脸惨然抵进宋寒枝眼前,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那怪人伸长脖子,挑眼问她:“你当真解不了他身上的蛊?”
宋寒枝睫毛微颤,平静道:“在下这点微末伎俩不值一提。越大人之毒,属实有心无力。”
“哼—”轮椅上的人忽然沉下脸靠回椅背,他瞪向宋寒枝的眼睛里,白蒙蒙的眼珠咕噜噜转动起来,像是要鼓出眼眶,“过谦近伪!”他冷然一拍扶手,身后的人推着他从宋寒枝身前穿过。
宋寒枝面色不动,仍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
那绯衣老者还立在原地。
蹬着皂靴的脚迈上前,鲜艳的衣摆下沉,她头顶上方,一缕呼吸慢慢贴近。
就在此时,远处兀地响起一道冷冽的声音。
“原来杜翁还未走远。不若本王亲送你一程?”
廊道另一侧,越千洲负手踱步而来,乌发高束,广袖黑袍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笼罩在宋寒枝身上的影子缩了回去,耳边的呼吸声远了,那绯衣老者直起了身。
“呵呵,咱家这便走了。”老者尖细的笑声闷在喉咙里,鞋尖转了向,道:“朔风砭骨,王爷还是留步吧。”
眼前亮堂了些,脚步声远去,那股催人作呕的腥气被风吹散,叫人呼吸都畅快许多。
不知怎的,宋寒枝这才感觉到风吹在身上的凉意,拉了下袖角遮住发僵的手。
右侧走近一道高大的身影,越千洲挡在风口处停下。
旁边的夜枭卫正要行礼,被他抬手屏退。
宋寒枝转过脸盯了他片刻,倏然一笑,温声道:“谢过大人。”
她笑得很浅,眼睛扬起牵动嘴角,好似玉兰花瓣层层绽开。
越千洲垂眼看着她的脸,仿佛闻到了香气,冷声问:“笑什么?”
“?”
宋寒枝笑意僵了一瞬,不知哪里又惹到这人了。正想恭恭敬敬地补个礼,却见越千洲移开眼,改口问:“谢什么?”
宋寒枝这才松了口气,眼珠转了转,瞥了眼他单薄的黑衣,眯眼笑道:“谢大人挡风,让在下没那么冷。”
她胡言乱语,越千洲却不知怎的明白过来,嗤笑一声,“还道你胆子有多大,原来也只敢挑本王这个软柿子捏。”他从宋寒枝身边绕开,拐了个方向道:“跟来。”
他手脚上已经没了镣铐,也没提施针的事。
宋寒枝心虚地摸摸鼻子,装作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跟在后面。
“大人这是要去何处?”
越千洲睨她一眼,“你今日来干嘛的,自己不知道?”
还未待宋寒枝应话,他便又想到什么似的了然哦了声,顿住脚步,“你在门口碰见枢密院的人了吧?”
他眼中落了点点寒意,“是觉得我蛊毒已被压制,定然要出尔反尔,将人交出去了事?”
察觉到他隐约的不悦,宋寒枝神色愈发恭谨,“在下并未这般想。”
“你该这么想。”越千洲漠然转身,语气嚣张道:“不过进了我暗阁的东西,断没有让那些废物提去的道理。”
宋寒枝喜道:“多谢大人。”
“不必谢。”越千洲昂首阔步,“你那师兄人嫌狗厌,给你牵出去也无妨。”
他走得快,宋寒枝几乎要小跑着才跟得上,落在后面。
暗阁大狱在地下,不见天日。
走道两侧油灯昏暗,宋寒枝看不清路,走得更慢了。
前面的人终于停住脚,转过身催促,“快点。”
“来了。”宋寒枝加快脚步,但在越千洲看来仍是龟爬一般。
他强忍住上前拎人的冲动,等她走近了才拐弯转到另一条道里,两步跃下台阶。
宋寒枝近乎摸瞎般跟在后面,猝不及防一脚踩空,身体前扑蓦地撞上一堵人墙。她下巴磕在一方温热坚实的胸膛上,被人扯着后领提住,这才没摔个狗吃屎。
“你瞎了吗?”越千洲冷嗤,将人从身上拉开。
被他小鸡仔似的提来提去,宋寒枝不由得有些尴尬,揉着下巴小声道:“……有点黑。”
“呵—”越千洲短促地笑了声,胡乱在她头上插了个什么,语带讥讽道:“怎么,我还要背你不成?”
宋寒枝歪头一摸,是她头上的青玉钗,许是刚刚那一扑给震出去了。只是越千洲插戴粗鲁,那玉钗歪歪斜斜地揪着一缕头发,绷得头皮生疼。
她默然将玉钗取出,重新插好。
看她磨磨蹭蹭的,越千洲不耐烦伺候这小姐脾性,扭头要走,腰间衣服却忽地被一只白净的手拽住。
“背就不用了,大人捎我一段吧。”宋寒枝抓着的衣服里正巧夹着根绦带,她松开衣服,只抓着绦带尾端的流苏靠近他,厚着脸皮道:“劳驾。”
越千洲真当她是怕黑,暗道一声麻烦,倏然转身,大步往前走。
宋寒枝被拉着踉跄了一下,知他是有了火气,默不作声地跟着。
“越大人。”
走了一段,宋寒枝忽然出声叫他。
越千洲没应声,唯有加快的脚步显露出他即将耐心耗尽的烦躁。
宋寒枝觉得他有点像笛儿养的那只猫,被撸炸毛了会避着人走,再逗两下就该凶巴巴地扭头弓背,冲人哈气。
她在身后尽可能放柔声音道:“大人,见到枢密院来人时,在下确实心存疑虑,可一刻没见到师兄,事情便未有定论。你我只萍水一面,我猜不准大人的心思,自然要多做考虑。但那只是考虑,并未真就笃定大人会如何。”
黑暗中一片沉默,只余哒哒哒的脚步声。
宋寒枝歪着头看他,“大人?您听到了吗?”
她手中的绦带蓦地绷紧,她被拽着往急踩了前两步,前方那人侧过脸道:“你吵死了!”
宋寒枝闭紧嘴巴,暗暗想道,果然哈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