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龙抬头,淅淅沥沥下了一日小雨。
定安王府
张皓一脚踹翻身前的矮桌,杯盏尽碎,茶水翻洒一地。一旁的侍女想上前收拾,那矮桌又被猛踢了一脚,登时四分五裂,其中一块儿撞在旁边的柱子上,砰咚一声巨响。
“滚下去!”
众人噤若寒蝉,屏息凝气地快步退出。
门口处,一人逆行而进。
吴浚隔着一地狼藉行礼,神情凝重道:“王爷,去晚一步,周开被夜枭卫提走了。”
张皓一愣,继而怒极反笑,“好,好哇……真是陛下的好狗!”
可笑他半月前竟还以为越千洲识趣。
剿灭蛊神教据点的功劳大部分推给了东宫,可紧接着,陛下便以此为由,拉出东宫的人做盾,配合三衙彻查。
张家在朝中多年,树大根深,原本三衙的人处处掣肘,只能抓着点儿蛛丝马迹在外围打转儿。但东宫的人被调上前打头阵,三衙的顾忌就小了许多,才短短半月,北境的事已经有了结果。
几日前,枢密院副使周清平下狱,满门被抄。罪名为勾结蛊神教,与张淮联合在北境军中安插党羽,借战事之便党同伐异。
随越千洲突袭的三千兵马阵前倒戈,只是为了留下越千洲的命。
越千洲是夜枭之首,背后是虞皇。
党同伐异……谁是异?
张淮是张家的人,周清平也是张皓一手扶上位的重臣,这案子查到现在,无异于在说“张家谋逆”。
但北境之事还是断在了这儿,虞皇没有再往下查的意思,所有罪名按死在了周清平身上。
今日周清平于东市凌迟,周家男丁流放,吴浚特意前去拦截,就是想将周家嫡子周开救下。
没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周开本身无关紧要。于张家而言,他死了更好。他活着一日,这案子或许就还没完,指不定哪天又能跳出来攀咬。
吴浚叹道:“是陛下要留这枚棋子。”
张皓冷笑,周清平有没有与蛊神教勾结,他心里清楚,虞皇心里也清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唐景初那小子也是摸准了他爹的心思,手脚动得漂亮。周清平一死,太子一党如断一臂。
“这小兔崽子,还真以为能骑到老子头上来……”张皓牙缝里冷飕飕地挤出几个字。吴浚会意,颔首缓声道:“蛊神教猖獗,近日合该有些不太平的事了。”
……
东市刑台之上,一盆脏水冲开满地血污。
凌迟长达三个时辰,刑架上的人已然断气,血肉模糊的骨架被麻布包裹拖拽下去。
绵绵细雨之下,越千洲负手而立,宛若一座石雕。一众官员低眉颔首跟着站在他后面,大气不敢出,遮雨的棚架下面竟无一人。
下方观刑者亦是寥寥,反倒是四周房屋的窗户缝隙之后藏了不少的眼睛。
见上面刑罚结束,越千洲一抹脸上的雨水,面无表情地迈步离开。身后一官员谄笑着小跑跟上去,“劳越大人受累,卑职等人实在惭愧,特意在万珍楼略备了些薄酒,若大人得闲,可否赏脸?”
“不了。”
越千洲头也未转,一步跃上马车,掀开车帘入内。
李央一甩缰绳,马车驶过,很快消失在雨中。
越千洲双手抱胸坐倚在车门处,闭着眼睛,长腿一半搭在外边,裤腿湿哒哒地滴水。
“霆渊,你亲自监刑。”
虞皇高坐殿上,一脸平和地望下来,“完刑之前,别让他死了。”松软微垂的眼皮之下,浑浊的眼珠转动着扫过一众大臣,带着深重的压迫,最终落在越千洲身上,“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乱臣贼子究竟是什么下场!”
杀鸡儆猴……
没什么新意。
“主子……”李央小心翼翼地转头偷瞄一眼,感觉到他气息有异,小意问:“去暗阁吗?”
越千洲沉默须臾,睁眼道:“回府。”
“得嘞。”听他开口,李央不由得跟着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来,“这时辰,宋姐姐肯定在等着我们回去用膳呢。”
越千洲眼皮一撩,看向他,冷淡道:“你倒是很喜欢她……”
“嘿嘿。”李央赧然一笑,小声道:“宋姐姐性子好,大家都很喜欢她。”愿意给他零用钱买吃的,出手还大方,别说叫姐姐了,叫祖宗他也是乐意的。
越千洲眼睛微垂,没再吭声。
两人刚进庭院,檐下一高挑女子回身几步到门口,朝里间道:“小姐,大统领回来了。”
次间书桌后,宋寒枝抬起头来,“那传饭吧。”
越千洲在鄢王府的时候其实很少,早出晚归,每每在暗阁一呆就是一整日。但他的药浴三日一次,宋寒枝要盯着配药,有次等他等到半夜,直接趴桌上睡着了,第二日又开始发烧咳嗽。
至那之后,他就回得早些,近几日甚至能赶上晚饭。
门外在张罗着传膳。
宋寒枝放下笔,用帕子擦着手往外走。
越千洲正好进门,看她笑脸盈盈地走出来,头发随意用发带绑着,走动间,裙摆花瓣似的散开,碎发也轻盈地飘动,叫人觉得沉闷的雨天里忽然透过一阵清风。
门边女子肃然低头,“大统领。”
越千洲迈步入内,从怀里摸出一份请帖搁在桌上,看向宋寒枝道:“你的。”
他头发是湿的,脸上蒙着层水雾,素来单薄的衣服沉塌塌地贴在身上,一看就是淋了许久的雨。
“大人没撑伞吗?”
宋寒枝诧异地上下打量他一眼,凑近几步,顺手用手中帕子蘸过他领口,“先更衣吧。”
越千洲垂眼在她脸上扫过,忽地一把捉住她的手,将她拉退几分。
“多事。”他淡淡说道,周身内息猛然一震,衣服荡开,甩出一圈水。
被甩了一身的宋寒枝:“……”
看越千洲已经坐下,她无奈掸了下衣服,跟着坐在桌边,拿起桌上的请帖。
从上款来看,这请帖本是送到宋府的,遣词用语中规中矩,不像是特意邀请,估计是囿于身份门第,照例给她送了一份。
“昭王府明秀郡主及笄礼……”宋寒枝目光停留在时间那处,有些诧异地小声喃道:“竟是下月初一。”
见她神情有异,越千洲问:“有问题?”
“没有。”宋寒枝合上请帖,随手递给一旁的女子,“只是不太习惯这些礼宴。”
虽说虞国亲王大多是些空头王爷,但虞皇幼时曾得昭王关照,确有几分情谊,明秀郡主也颇得皇后宠爱。
她初回御都,又是宋公嫡女,于情于理都是要去的。
“那感情好。”李央在门边笑嘻嘻道:“咱们鄢王府向来不去那些五花八门的宴,府上也从来没有客人,定然合你心意。”
越千洲嫌他话多,瞥他一眼,“出去。”
李央讪讪,“哦……”
宋寒枝眼中泛起一丝笑意。
其实从她住进来那晚,她心里就大致有数。偌大的鄢王府,找不出一间打扫过的客房。
府苑远超郡王该有的规制,照理来说,应是圣眷极盛。但府中生活又格外“朴素”,没什么人气儿,府里的人也都一板一眼,跟军营似的。
看菜上齐了,宋寒枝将一个白瓷盅推到越千洲面前,掀开盖子,一股清甜香气扑出。
“大人,这是我做的药膳,你尝尝。”
越千洲眉梢微扬,拿起勺子搅了下,只分辨出里面的鸡肉和人参,慢吞吞喝了口,忽然道:“你离府这么久,宋明也不问?”
宋寒枝正盛鱼羹,随意“嗯”了声,道:“他挺好说话的。”
越千洲一副“你把我当傻子?”的表情斜眼横向她,宋寒枝却像是没察觉他的不悦,浅笑着看他一眼,将手里盛好的鱼羹也放到他手边。
越千洲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抬手将鱼羹撂回她身前,碗底在桌上磕出不轻不重的清响,随即一言不发地喝起汤来。
雨到夜里下得急了。
黑沉沉的夜空划过一道闪电,窗外惨白的亮光闪过,很快闷雷阵阵。
痛。
全身都痛。
嘴鼻被泥土的腥味堵住,喉咙深处火辣辣的,肺部像在被一只手粗暴地挤压,每一次尝试呼吸,胸腔里都撕裂般生疼。
宋寒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出来的,也许是因为那些人只是草草一埋,坑挖得不够深,泥土铺得不够厚,也许是老天开眼,用一场暴雨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她只听得见自己狼狈地喘息声,只记得好像爬了一会儿,从泥地淌过,无知无觉地留下一路脏污血水。
四周一片漆黑,她好像在空旷的天地间爬了许久,直到一滴眼泪落入她颈侧,眼前才出现光亮。冰天雪地里,白发苍苍的老头抱着她,明明是她穿得少,那老头却冻着了似的,抖得更厉害,轻柔摸着她脑袋,疼惜道:“孩子,我来晚了……”
他话音里带着难以压抑的哭腔,宋寒枝迷迷糊糊地想说没关系,四周却忽生浓雾,那老头眨眼消失无踪。
她怅然若失,口中不自觉喊道:“卫老头……”
“欸。”迷雾被风吹开,老头应声转过头来。宋寒枝稚嫩的脸上露出很浅的笑,正要上前,黑暗深处却飞出一道红光,瞬间穿透老头的眉心。他神情痛苦万分,皱巴巴的眉间猝然绽开一朵妖艳的花……
宋寒枝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
她对面的房屋里,越千洲拿着文书的手指微缩,忽地转头往窗外看去。
“那周开是个软骨头,不敢说谎。周清平贪墨的银两全进了张家口袋,但是他们手脚很干净,借谢氏皇商的兵器买卖将银子过了一遍明路。从鬼方洗过的账向来难查,只怕是追不回来了。”
周梨说完,发现越千洲偏着头,似乎在走神。但他还没来得及转头探究,越千洲已然收回目光,面色如常地问:“唐景初那边呢?”
周梨道:“没有异常之处。”
“他最近的脑子可不像没有异常之处。”越千洲冷嘲着扯了下嘴角,对面房间忽地响起窗户推动的声音,他神情微顿,“继续盯着,每日呈报,事无巨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