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栾出发前曾与方雁易隐秘知会过,后者虽不知她前往蜀中所为何事,但极有分寸地不曾多问,后得知刑部安排与孟栾同行的官员还是个年纪较小的姑娘,她实在放心不下,索性直接给还在蜀中的方翎去信,叮嘱其跟好孟栾,护卫好几人的安全,务必保证三人全须全尾地回京。
彼时方翎跟随夫子,一行人正准备离开锦州,往西继续深入番族山地。得信后方翎即刻向夫子请辞,以自己家中来信,需留在锦州随自家亲属回京为由,终是说服了夫子留他一人在锦州等待孟栾两人的到来。
“实在辛苦你了。”孟栾由衷道,此行安全与否尚未可知,方雁易毫无迟疑地便让方翎与自己一道,虽说是为保障三人安全,可焉知不是将方翎置于险境?少年郎分明可以随自己夫子和同窗继续游学,中途被打断,被迫与自己一同涉险,此等情义实在太重,她难以还清。
方翎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只微微笑道,“孟姐姐不必多想,权当是为此前劳烦你帮我收拾烂摊子的回报罢了。”
他指的是此前为替方雁易出头在通祥楼与士子斗殴之事。平心而论,此事并非方翎之过错,孟栾自问也并未帮上什么忙,“此事原也是淳亲王明察秋毫,我实则并未出力。”
“无妨,”方翎听了丝毫不恼,“左右你们只有两位女子,此地不比京中,风俗多有不同,我早来了些时日,多少比你们了解一些,有些不方便之事也能由我来做,你便当是自己多了一个帮手,何乐不为也?”
话既已到此,孟栾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只默认了方雁易与方翎的决定。
“此行可非游学,危机潜伏,敌暗我明,你要跟着我们,须得万般当心。”
“我省得。”
“那好,既然你们母子已想好,我便不再多说。”孟栾招呼他来到桌案边,递过去一杯刚刚斟好的茶水,算是同意了方翎的加入。
她示意韦筝蕴吹熄了几盏烛火,待众人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屏息听得周围无任何动静后,才又再次轻声开口道:“说说这几日你在此地所得消息。”
“好,”方翎放下茶盏,面上神色转为严肃,“那日我与几位同窗相约前往蓉汇楼天字号包间用饭,偶然瞥见对面包间主位之人与此前您画与我的楚黎案的帮凶极为神似,我便略微留心,待得他们走后在其后面跟了一阵,听得周围之人皆称呼其为‘冯巡’,而非您此前在信中所说的‘孔元正’。我原以为只是形貌相似但实则毫不相干的两人,本打算趁着他们散去自己也折返客栈,谁知路上凑巧跟在了宴席上其中两人身后,路上倒是听得了些意外的信息。”
这两人在席间颇饮了些酒,与众人拜别后瞧着夜色渐浓,相携返家,路上勾肩搭背,步履已有些左右摇晃,脑子也不甚清醒,平日里该说不说的话便跟倒豆子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外冒。
“我老子娘以前常跟我说一句,有多大脚穿多大鞋,没那本事别去硬凑。你瞧这冯巡,可不就是应了这个理,把自己给活成什么窝囊样儿了?”
“可不就是!明明早就有个举人功名,偏偏自命不凡要去肖想更好的,本是燕雀身,倒是偏有个鸿鹄志,可惜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命里该没有的就是没有。”
“可你说他若是老实认命也就罢了,这锦州十里八乡怎会没个举人老爷容身的地儿?前几次会试皆是屡试不第,哪次不是灰溜溜回来闭门谢客几日的?今次更是早早的便出去了,哪个不知他是不死心想再去京里应试?还在那死鸭子嘴硬说什么出省省亲去了,我呸!”
“这你还瞧不出原委?那城东刘家的放炮庆祝自己儿子得了个同进士出身是在什么时候?这冯巡回来的日子比人家庆贺的日子还早了十来日,估计是连放榜都没等得及便回来了吧?”
“啊?放榜的日子都没等到便回来了?应当不至于吧,这会试几年一次,一路辛劳千里跋涉进京,无论如何也当得看完榜才能打马回府吧?”
“这还不明显?那必然是因为知晓以自己的水平绝无可能中第才灰溜溜夹着尾巴回来的呀!若不谎称自己是去省亲的,他岂不被人耻笑?你瞧他方才席间那副样子,去哪省亲,省的哪门子亲都答不出来,傻子都该知晓是怎么回事了吧。”
“非也非也,陈兄,这你就不明白了吧,人家冯举人,省亲自是跟我们这些井底之蛙不同,人家说是省亲那就是,每年都去见上几回,可不就是‘省亲’么?”
“哈哈哈哈哈!照刘兄这一番分析,小弟真是豁然开朗!那想必这冯巡省亲的地儿应当也是在京师贡院了吧?”
二人对视一眼,当即大笑出声,根本未曾留意身后已有人将这一番话全数听进了耳中,亦不曾想到这番对话会在之后产生多大的影响。
“你的意思是,”孟栾细细听完方翎描述当日情景,拧眉思索片刻后问道,“那冯巡也是参加此次会试的举子,只是未曾中第便折返回蜀了?”
“是的,”方翎道,“这几日我多番打听,冯巡此人早前在锦州乡学读书,当日宴上之人多为其同窗,中举后便用了些钱银在锦州城西租赁了个小院子,平日里边读书边卖些字画或帮人写字以维持生计。”
“你去瞧过了吗?”韦筝蕴在旁边听着,突地问道。
“瞧过了,”方翎也是不卑不亢,垂眼认真道,“在城西曹家巷中,一间极普通的宅子,与周遭商铺和街坊并无二致,想来其生活不算富足。”
这也算正常,虽然大燕鼓励士子入仕,对于有功名在身的,给予了优厚的物质保障和极高的社会地位,按常理来说,一个举人的功名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也能保冯巡在这锦州城中安逸生活无虞,此前楚黎一家便是例子。只是多番入京,路上的盘缠与损耗是笔极大的开支,朝廷每年拨给举人的钱银与之相比也是捉襟见肘,这也能解释为何同样中举,楚黎一家能从乡下搬至城中,买下二进的院子,而冯巡至今只能租赁宅子,此外还需额外谋生。
“可曾去他周围的街坊邻里打听过?”
“已问过了,周围街坊对冯巡实际情况与当日那二人说的大致不差,只是补充了一些额外的信息,”方翎顿了顿,继续道,“这冯巡并非锦州本地人,籍贯似乎为南边眉州府的,另外他虽中举多年,但目前仍未成家,早些年城中有几户殷食人家相中了他当女婿,但不知何故皆是没成,这几年有些热心的街坊瞧着他总是孤身一人冷冷清清的,多次想要给他搭桥牵线,也都被他婉拒了。”
“好!辛苦了!”孟栾颇为赞赏的说道,示意他喝口茶水润润嗓子,“单从你寄回京的画中来看,这冯巡与孔元正极其相像,且当初在案发地,孔元正所用说辞即为自己需进京应试,但最终我查遍了京中举子名姓,也未曾找到此人,如此看来,冯巡极有可能便是孔元正。”
“为何孟姐姐能如此笃定呢?”韦筝蕴在旁问道,楚黎一案她未曾深度参与,对案情的了解仅限于抓捕元凶归案后刑部对外统一的解释,严格说来,恐怕比方翎知晓的多不到哪里去,“从方翎方才所述之事也仅能看出这两人可能在同一时段同时存在于京城,又如何瞧出这俩便是同一人呢?”
孟栾闻言狡黠一笑,对她道:“线索便在刚刚方翎提供的信息里,你再仔细思索,这冯巡还有何不合常理之处?”
方翎也对此感到好奇,闻言摩挲着下摆衣物,片刻后迟疑道:“可是因为冯巡回蜀的时间?”
“不错!”孟栾答道,“你方才说过,那两人说冯巡回蜀的时间比中第之人府里庆贺的时间还要早几日对吧?”
“这倒是......”韦筝蕴理了理鬓边的头发,思索道,“按照我们此次前往蜀中的时日算,从京中到蜀地间关三千里,若是正常骑马行路,约半月功夫,寻常信件由通政司专设驿站驿差遣送,若四百里加急,可十一二日,若八百里加急,则**日便可到达。此次会试放榜是在三月十八,也就是说,倘若那家中第的举子瞧见榜单后当日便写信八百里加急送至家中,锦州这边最早也需在三月廿六方能得知此事。”
“而据冯巡的街坊所言,”方翎意会,顺势接过了话头,“他是在三月廿一回的城西住处。”
两人霎时便明白过来,二者时日虽不及传闻中相差的大,但是依照推算,冯巡定然是在放榜前便离开京城了。
至于为何他要如此做,又为何明明孟栾此前在会试案中翻阅了此次会试绝大部分士子的策论卷册却对此人毫无印象,想来或许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能解释。
冯巡根本没有参加此次会试。
那他会试期间究竟是否在京中?若未参与会试,其在京中又所为何事?冯巡与孔元正究竟是否为同一人?
等到京里来的信便可一一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