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顺脸上露出笑:“公主是惊恐致厥,太医方才施了针,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武胤微微颔首,沉吟半晌,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问道:“人找到了吗?”
康顺一怔,意识到圣上这是在问邵王,回道:“守兵还在找呢。”
“叫回来。”武胤拨弄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声音不咸不淡。
康顺诧然地瞪大眼,圣上这是不打算将邵王捉拿归案。
大殿内的人听到这句话,皆是一脸震惊地抬起了头。人群中突然站出了一人,躬身恳切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武胤掀起眼皮看过去,开口之人是吏部的李尚书。
李尚书的小女是裕王的侧妃,如今女儿丧了夫,他焉能置之不理!
“邵王弃纲常伦理于不顾,弑杀手足,罪大恶极!”李尚书一派肺腑之言,激昂道:“万万不可任由凶手逍遥法外啊!”
武胤端坐着,沉着脸,一声不吭。
又站出一人道:“陛下,李尚书所言极是!请您务必要捉拿邵王,以告裕王在天之灵!”
“裕王乃皇后爱子,请陛下给皇后一个交代!”
李尚书的那些同僚,陆陆续续站了出来。
武胤面上不显分毫,眼底却一片冰凉。
这时,孙彧缓缓睁开眼,徐徐说道:“臣认为,陛下此举乃圣明之策!”
此言一出,大殿内登时默了一瞬,立马嘈杂起来。
“徐阁老,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为何不能这么说?”户部的张侍郎突然冷冷瞥了那几人一眼,咄咄逼人道,“难道你们觉得圣上此举昏聩无能?”
一顶诽谤圣上的高帽,猝不及防地扣在了李尚书一众人头上,他们懵了懵。
有人涨红了脖子反驳道:“张侍郎!你莫要倒打一耙!我等什么时候说过圣上……这般大不敬的话?”
张侍郎冷笑出声:“裕王之死,事发突然。邵王是否残害手足还有待圣上定夺,你们一个个倒是咬死了他是凶手,到底是何居心?”
李尚书默默觑了一眼御座之上的武胤,不再说话了。
可有人耐不住性子,高声道:“几十双眼睛都瞧见了,那人顶着一张邵王的脸!如果不是,那么感染风寒卧病在床的邵王,为何如今不见踪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人可以慢慢找,难道就非得大张旗鼓地把邵王抓了?那可是圣上的儿子!”张侍郎也提高了音调,语气里夹杂着警告的意味。
“按我大雍律法,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此恶劣行径,自当昭告天下,以警世人不法之……”
咣啷!咣啷!咣啷!
一枚帝王绿玉扳指从御座上骨碌碌滚下来,正好滚到最跟前的孙彧的皂靴旁。
方才还言辞慷慨激昂的人瞬间噤了声,僵硬地垂下了头。
康顺悄悄抬眼,瞧了一下武胤的脸色,心中暗叫不好,这下圣上是真怒了。
他躬身走下台阶,跪着捡起孙彧脚边的玉扳指,起身时孙彧睁着眼和他对上视线,他顿了顿,踩着台阶往上走,走了一半,他扭头看向众人,提高了嗓门道:
“咱家在这儿多句嘴,圣上只说撤了人,可没说要包庇邵王殿下!你们一个个的,可别真把自己当蛔虫!”
底下人的脸色骤然红了青,青了白。
康顺说罢,毕恭毕敬地将玉扳指呈给武胤。
武胤戴上玉扳指,目光缓缓扫过殿内,声音沉缓:“都说够了没?”
殿内鸦雀无声。
“那朕便说上一二句。”武胤缓缓开口:“老大之事,朕心悲痛万分,至于老三这个逆子,你们倒是说说,他为何要刺杀自己的长兄?”
还能为什么,为了储君之位呗。底下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却都做一副鹌鹑样,一声不吭。
武胤的目光落在孙彧身上:“孙彧,你说是为了什么?”
孙彧微微拱了拱身子,徐徐道:“臣老糊涂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望陛下恕罪。”
武胤的嘴角扯了扯,意味不明道:“你倒是难得糊涂。”
孙彧沉默着望向地面。
武胤瞥了一眼缄默的众人,“既然现在都不知道,那以后最好也别知道。”
殿内几人的眸光颤了颤。
“老三是朕的儿子,跑不了哪儿去!”武胤的目光缓缓落到孙彧身上,“孙彧,见了那逆子,就把他带进宫。”
孙彧拱了拱手:“老臣,谨遵圣命。”
武胤起身,居高临下地望了一眼众人:“明日启程返京,都管好自己的嘴皮子,还有自己的人。朕不想听到那逆子的事!”
说罢,他一甩袖,转身离开了。
康顺忙不迭地追上,脚下带起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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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得檐下的风铃叮咛作响。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谢珩愕然地瞧着武闻弦对镜上妆。
武闻弦将白腻的妆粉搽到脸上,缓缓匀开,漫不经心道:“做戏自然是做全套。”
裕王薨了,邵王逃窜不见踪影,身为皇妹的她又怎能安然无恙呢?
武闻弦阖上妆粉盒,抬眸打量着铜镜中的美人。
姣好面容泛着苍白,细长的眉毛好似耷拉着,漂浮着一抹若隐若现的愁绪,擦去口脂的唇色淡薄,倒显得我见犹怜起来。
「握草!风格180度逆转,这是换头了吗?」
「大错特错,是换了妆容,呈现效果不一样。」
「有一说一,炮灰这脸简直是女娲的炫技之作……」
「举双手双脚赞成!」
武闻弦端详的目光微滞,铜镜的边缘映出了谢珩沉默的面容,他仍戴着人脸面皮,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低垂着,薄唇紧抿着。
“有话便说。”武闻弦抬手卸下耳上的烧蓝玛瑙耳坠。
谢珩低垂着眼,缓缓开口道:“听闻圣上撤了追拿邵王的人。”
“是么。”武闻弦卸下另一只耳坠,语气不咸不淡。
谢珩顿了顿道:“……圣上是要将此事压下来吗。”
武闻弦从妆匣里挑出一对素雅的珍珠耳坠,对着铜镜放在耳边比划了下,“怎么?你觉得父皇不该这样做。”
“裕王可是他的儿子。”谢珩的声音有些低沉。
武闻弦戴好珍珠耳坠,唇角浮现似有似无的笑:“你忘了,三皇兄也是父皇的儿子。”
《三字经》有云:养不教,父之过。
她的父皇,最爱惜的便是脸面和名声了,又怎会任由此事发酵,使他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
更何况,他又不是只有这两个儿子,也不是没有孙子。
这大雍的江山社稷,很多双眼睛都虎视眈眈呢。
映在铜镜里的谢珩抬起了眼,与武闻弦视线相触,他沉默地看着她,“邵王不过是傀儡罢了,真正的幕后之人……”
武闻弦倏地转过身,半敛着眸,淡薄的唇微微抿着,打断他道:“哪有什么幕后之人。”
谢珩怔了怔,眼前的武闻弦,神情竟带着脆弱易碎之感,仿若暴雨中枝头摇摇欲坠的梨花。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了蜷,低头道:“你早就知道邵王的计划,他想杀你。而你借刀杀人,除掉了裕王……”
一声轻笑突兀地响起,谢珩诧然地抬眸。
武闻弦抬手掩着唇,眸中掠过玩味:“是又如何,你要告诉父皇吗?”
谢珩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攥紧,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看着她,他喉中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武闻弦轻扬眉梢,并没有回复他。
“裕王可是你的皇兄。”谢珩眉头紧锁。
“邵王也是本宫的皇兄。”武闻弦不以为然道。
邵王欲除她之时,可曾顾及半分兄妹情谊?
谢珩半晌沉默无言,声音艰涩道:“我以为,坊间传的那些只是谣言……”
坊间传言,九公主幼时便罪大恶极,残害胞弟,致使生母郁郁而终……
武闻弦身形一顿,微微阖上了眼,平静地道:“谣言并非空穴来风。”
谢珩张了张嘴,又沉默下来。
这时,殿外传来宫女叩拜的声音。
武闻弦起身走向门口,和进来的武胤正好碰上,她作势便要行宫礼,武胤却一把扶住她的双臂,责怪道:“免了。不好好静养,乱跑什么。”
“父皇来看望儿臣,儿臣怎能失了礼数。”武闻弦笑着抬眼看向武胤。
武胤瞧见她的脸,微微晃了神。像,实在是太像曦儿了。
他心中不由一阵刺痛……
“父皇?”武闻弦疑惑地看向怔住的武胤。
武胤回神,嘴角扯起一抹笑,朝着身后招了招手。
康顺走上前,他手里捧着一个约有一尺来长的紫檀木匣子,将匣盖抽出,一株年份久远的黄褐色人参赫然陈列其中。
“太医虽说你没什么大碍,但朕还是不放心。这百年人参你拿着,好好补补身子。”
武闻弦脸上扬起一抹清浅的笑:“多谢父皇。哑奴,收了吧。”
谢珩沉默着从康顺手里接过紫檀木匣子。
武胤的目光落到谢珩身上:“她叫哑奴?你这宫女莫不是个不能言语的。”
“父皇猜的不错,哑奴人如其名。”武闻弦微微点头。
武胤面色微沉:“内官监是怎么回事,居然把身残之人选进了宫?朕回头叫人把她遣散出宫,换几个手脚伶俐的过来。”
康顺候在一旁,眼神微微变了变。又是内官监,看来他得抽个空,好好教育一下那群不省心的兔崽子。
谢珩身躯一僵,无声地跪倒在地。
武闻弦轻笑着道:“父皇,哑奴是个贴心的,你若将他遣出宫,儿臣可不习惯新来伺候的人。”
武胤扫了谢珩一眼:“罢了,九儿舍不得的,便留着吧,回头给她多涨些月奉。”
“是,等回了宫,奴婢就去吩咐。”康顺赶忙接话,又瞧了谢珩一眼,斥道,“愣着做什么,陛下与公主宅心仁厚,还不谢过?”
谢珩拱手俯地,额头轻触地面,行了个叩礼表达感谢。
武胤和武闻弦坐着说了会儿话,叮嘱她好生休息后,便背手离开。
武闻弦伫立在门口目送他离开,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眸中泛着冷冽的嘲弄。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