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萝这一日,不,应当说是昨日了,昨日是她入豫王府的大喜之日,却出乎预料地波折横生,历经大喜大悲大惊大惧的她早已疲惫不堪,此刻却仍旧必须强撑着清醒,心头紧绷的弦一丝一毫都不敢松懈。
莳萝不知为何命运要同她开这样的玩笑,她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坠入这等如履薄冰的境地。面前坐着这个帝国至高无上的天子,而她只跪在她的面前,任由她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她无时无刻不如锋芒在背,可面前之人有生杀予夺之权,便是此刻要杀了她,她也无能为力。
“咚”,象征子时的香漏铜球落下。
莳萝连连受惊,早已草木皆兵,香漏的动静其实并不大,但在寂静的殿宇中听着格外清晰,她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将头垂着更低,几乎要低到了尘埃里。
梁毓昭看了莳萝许久,也不知在看些什么,直到被香漏声打断了思绪。
“莳萝,”梁毓昭悠悠开口。
莳萝听见她的声音,顿如惊弓之鸟,攥紧了双拳伏在地上,竭力克制着声音之中的颤抖,回答道,“是,贱妾在。”
“你姓乔?”梁毓昭点了点案几上的一张盖了官府印信的纸,那是莳萝入烟雨楼的卖身契,本应在下诏时就由有司为莳萝销籍入良,但梁毓昭寻了个由头将这张卖身契扣下了,恐怕连豫王都不晓得,莳萝至今还是贱籍。
“是。”
“乔莳萝,”梁毓昭像品茗一般品析了一会儿这个名字,末了,开口说,“这名字,谁给你取的?”
“回陛下,是贱妾的阿娘取的。”
“哦?那么你阿娘姓乔?你也不从父姓?”
莳萝点了点头,并未留意到梁毓昭话中的隐含之意。
“那么你的父亲呢?”梁毓昭问。
“回陛下,贱妾的阿耶姓沈,是一名乐师,其余不知,”莳萝回答后,生怕梁毓昭不信,以为她是在敷衍亦或是隐瞒,因此又急忙补充道,“阿娘从未提过,阿娘只说,阿耶从前是一名乐师,一日被一户富贵人家邀请过府奏乐,后来便没有回来。”
“骤然失踪?那么你的阿娘没有报官吗?”
“报了,但是官府一直没有回复,阿娘就说,那以后她便当阿耶已经死了。”思及往事,莳萝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悲伤,阿娘曾在她的追问下告诉她,他们这些人的命比地上的泥泞还要卑贱,死了就是死了,一点浪花都不会在繁华的长安城中激起,如果还想活下去,就什么都不要问,不要知晓。
阿娘说的没有错,她们贱如尘埃,命运比无根飘荡的水中浮萍还要不如,去往何处,需要面对怎样的命运,她根本无从知晓,也无力掌控。
或许一开始,她就该乖乖待在烟雨楼,什么都不要奢望,不要相信,今日便不会有此一劫。
她在劫难逃,皆是自己咎由自取。
“莳萝,朕将你带进皇宫,让你同豫王分离,你可有怨怼?”梁毓昭问得猝不及防,莳萝答得不敢有半分犹豫,“贱妾不敢!”
“不敢,也就是说,你不是没有怨怼,只是碍于朕是天子,朕有生杀予夺之权,所以不敢怨朕,对吗?”梁毓昭的身子微微前倾,饶有兴趣地望着莳萝。
莳萝犹如笼中鸟,惊惧不已,却只能无力在逼仄的笼子里扑腾。
这副挣扎而又无力挣扎的情形,让梁毓昭有些眼熟,她很想看看,莳萝会怎么做,是继续挣扎,还是就此认命,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贱妾不敢欺瞒陛下,贱妾,”莳萝绝望至极,根本生不出任何多余的力气再去解释什么,她忽然想着,不如就此算了,就这么任凭陛下处置,任凭命运将她发配流放,是生是死,全凭天意,于是她忽然就不再害怕了,千古艰难唯一死,她在世上没有任何牵挂,只要她不畏死,无人能奈她何,即便那人是天子,也不行。
“贱妾,任凭陛下处置。”
莳萝的转变被梁毓昭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娼妓,她将自己提早地置入了死地,莫非昨日经历了一场波澜,她转了性子?变得不怕死了吗?
“莳萝,你说任凭朕处置,那么你想要朕如何处置你?”
“贱妾不知。”
“可是朕也不知,”梁毓昭似在犹豫,似在考量,“朕答应豫王将你留在身边,以待后事,然,你毕竟是朕下诏赐给豫王的良姬,朕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身份,留你在身侧,不如你来告诉朕,莳萝,你想要一个什么身份?”
莳萝讶然,她缓缓抬起头,梁毓昭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而她,从梁毓昭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杀意,不免疑惑起来:
难道陛下在王府里说的都是真的?陛下并不想杀她?而是在帮豫王留住她?
“嗯?莳萝,朕在问你,你,能为朕,做些什么?”
“贱妾……贱妾……”莳萝移开目光,为难道,“贱妾只会弹琴,舞,舞也略懂一二……诗词歌赋,只会吟诵……”
“只会这些?”
梁毓昭问出这句话时,莳萝莫名感到一阵自卑,或许梁毓昭真的只是疑惑,并无嘲讽,但是莳萝却怎么也抬起头,“是,烟雨楼,只教了贱妾这些……”
那里是烟花柳巷,也只会教这些取悦人的手段。
梁毓昭并不知莳萝此时正被铺天盖地的自哀淹没,她以为莳萝假装听不明白她的弦外之音,暗道,李成范倒是会收敛人心,竟让这个娼妓对他死心塌地。
无妨,若是莳萝当真如墙头草一般,她于自己的计划反而无用,眼下不愿识时务也罢,来日方才。
梁毓昭靠在凭几上,面露为难,“如此一来,除了女乐,你对旁的一窍不通?可是宫中有太乐署,并不缺乐姬,何况你身份特殊,朕如何能将你当作寻常乐姬?”
“贱妾惭愧,身无长用,愿为陛下洒扫宫室。”莳萝祈求,希冀于梁毓昭将她发配到偏僻的宫室。
梁毓昭瞧出了她的心思,又岂能如她所愿,故意道,“便是看在豫王的面子上,朕也不能让你做这些洒扫宫室的粗活,也罢,日后你就在御前奉茶吧。”
“陛下,贱妾不会茶道,恐难登大雅之堂!”
“莳萝,不会的话,可以学,你难道不愿为朕去学一学?”
“贱妾不敢,贱妾,遵命。”
梁毓昭终于满意了,吩咐林大监道,“莳萝娘子也累了一日,带她下去先歇息吧,就将她安置在,”梁毓昭想了想,点了一处,“东配殿后头有个漱月阁,带她去那儿吧。”
“是,”林大监走到莳萝身侧,“乔娘子,请起。”
莳萝今日跪得不轻,双腿已然疼得麻木,骤然站起,腿上不吃力,摇摇晃晃挣扎了两下又倒了下去,梁毓昭闻声看了过来。
莳萝以为她要降罪,胆战心惊地往前爬了两步,“陛下恕罪,贱妾不是故意的……”
“林大监,送她回去的时候,也让尚药局的医师给她瞧瞧,免得第一日入宫,就留下了腿疾。”
莳萝愣在当场,林大监只好低声提醒她,“乔娘子,陛下赐你医药,你还不赶紧谢恩。”
“贱妾谢陛下隆恩。”
莳萝舒了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脱力之感,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不得已之下,她用力咬破了唇舌,激烈的疼痛与满口的血腥气令她暂时蓄起了几分力,凭着这几分力,她才撑到了漱月阁。
待送走了尚药局的医师,已经是丑时三刻了。
莳萝脱下了早已染尘的嫁衣,小心翼翼地叠了起来。虽未与豫王行合卺礼,但是在莳萝心里头,她入了王府便是豫王的人,这身嫁衣是她为豫王所穿,此生也只会穿这么一次,多少有点不舍,即便破损脏污不堪,也不忍丢弃。她将嫁衣安置在箱笼的最底端,打算过上一段时日将嫁衣清洗一番,再好生收起来。
这身嫁衣是她从王府带出来的唯一的东西,也是她唯一的念想。
莳萝换了宫人给她送来的衣裳,和衣躺倒在榻上。阁外已隐隐有曙光,过不了多久,她就得去前头陛下的寝殿侍候,因此虽然累极,也不敢放任自己熟睡过去。
何况,她根本睡不着。
太极宫是天下的至尊之地,寻常百姓便是做梦也不敢想象这里的样子,她却在阴差阳错之下走了进来。于她而言,从烟雨楼到勤政殿,不过是换了个更加繁复的牢笼而已,她也不敢奢望自己有朝一日能从笼中飞出去,只求自己日后在御前侍奉时,不要惹恼那位阴晴不定的帝王,她身死是小,若是连累了王上,才是大事。
莳萝忧思过度,头疼欲裂,可寅时三刻一到,她还是迅速起身洗漱,而后独自去了勤政殿后殿。
勤政殿有前殿与后殿两座主殿,前殿是梁毓昭平日里处理朝政,接见大臣的地方,后殿则是寝殿。
莳萝不敢去前殿,只能先来后殿。
梁毓昭上朝去了,后殿只有当值的宫人在,莳萝一个都不认得,只好默默站在廊下恭候。
“你是何人?”
莳萝闻声抬头,一名身着女官服的人正神色严肃地看着她。
“贱妾是豫王府的良姬,奉陛下之命,前来给陛下奉茶……”莳萝急忙解释。
“陛下命你前来奉茶?”女官并不相信莳萝的话,“陛下上朝去了,今日并未吩咐任何人奉茶,你究竟是何人?来此处的目的又是什么?”
莳萝左看右看,周遭无一人能证明她的身份,她很怕自己被当成意图不轨之人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置掉,急得快要哭出来,“贱妾当真是豫王府的良姬,是陛下领我入宫的,阿姊信我,”说着扯住女官的衣袖哀求。
女官掰开莳萝的双手,呵斥道,“这里是勤政殿,宫规森严,不容你放肆!”
莳萝并不知自己放肆了什么,她哀求道,“阿姊问一问陛下就知晓了,或者,或者问一问林大监,他识得贱妾!”
女官看莳萝的目光转瞬就变了,“你要陛下为你作证?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贱妾……”莳萝自知失言,不知所措。
女官瞧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只得道,“若无宣召,是见不得陛下的,不过瞧你也不是刺客,你便同我去前殿候着,等见到林大监问一问便是。”
莳萝喜极而泣,“多谢阿姊,多谢阿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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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