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墨轻弦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忘机峰依旧清冷,但他却把这清冷过出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他搬了张躺椅,每日雷打不动地倚在廊下晒太阳,手里捧着一本线装的《百蛊录》装模作样地翻看。
那本书的书页空白处,早已被他用随手削的炭笔写满了旁人看不懂的鬼画符。
“九月十七,晴。目标人物第七次无意识凝视我超过三息,第三次在我咳嗽时主动调整殿内屏风为我避风。昨夜子时,似乎听见他梦呓,念了半个字——‘墨’?”他写得正起劲,趴在他肩头的小不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奶声奶气的神识传音里满是鄙夷:“你再这么写日记,我就去仙尊那儿举报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恋爱脑。”墨轻弦笔尖一顿,刚要用“这是科学观察”来反驳,指尖却忽然触到一片冰凉。
他心头猛地一紧,侧头看去,只见原本流光溢彩的小不点,甲壳上的七彩光泽竟黯淡了不少,整个虫都透着一股萎靡。
他立刻放下炭笔,将小不点捧在掌心,那股凉意,竟是从蛊虫体内最核心处传来的。
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柳知寒!”他想也不想,直接扬声唤道。
不过片刻,那道带着药草味的青灰身影便出现在廊下。
柳知寒接过小不点,只查探了片刻,那张冷峻的脸便前所未有的凝重起来:“它的灵核正在衰竭……不像是中毒或受伤,倒像是被某种等阶极高、至纯至净的力量,在缓慢地侵蚀、净化。”净化?
墨轻弦猛地抬头,目光穿过庭院,死死盯住了远处那座云雾缭绕的主殿——韩渊修炼的静室。
那里灵气至纯至圣,是整个清虚宗最适合净化邪祟的地方,却也正是他们蛊族天然的克星。
当晚,韩渊照例前来查看墨轻弦的状况。
推开门,却发现寝殿里多了一道薄纱结界,将暖玉榻与外界隔开,墨轻弦就坐在那朦胧的纱后,身影绰约,却透着一股疏离。
韩渊的脚步停在了结界外。
“怎么?”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却清晰地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墨轻弦笑了,隔着纱,那笑容温柔得像一捧月光,却不容任何人接近。
“仙尊,我在想一个问题。”他轻轻开口,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您对我这般不同,究竟是因为我这个人本身,还是因为……您的修为太干净了?”韩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墨轻弦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干净到,连小不点这种天生亲近阴晦之气的蛊虫,都忍不住想往您怀里钻,想汲取那一丝能让它进化的纯净灵气。这是一种本能,一种趋利避害的吸引。”他顿了顿,语气依旧轻佻,每个字却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向韩渊千百年不动的心湖。
“仙尊,若有一天您发现,自己的动心不过是因为灵气共鸣、魂魄相吸——就像磁石引铁,毫无道理,更毫无选择。那我,还是我吗?还是说,我只是恰好出现在您面前、能引起您灵力共振的那块‘铁’?”韩渊高大的身形僵立在原地,周身的寒气仿佛都凝固了。
千年不动的道心,在这一刻,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无法消解的巨石,掀起滔天巨浪。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一个字也未曾吐出。
转身离去时,那向来稳如山岳的脚步,第一次出现了紊乱。
而就在这寂静的深夜,清虚宗另一端的丹霞峰密室内,烛火摇曳,映着林天宇那张伪善的脸。
“韩渊已生情障,道心不稳,我们只需再添一把火。”他微笑着,将一枚玉简递到对面的白鹤真人手中。
“这是我从药王谷的叛徒手中弄来的‘情丝引’记录副本,上面记载了一种可以模拟‘宿缘感应’的上古禁术。只要让墨轻弦那个贱人继续留在忘机峰,他的本命蛊虫就会为了自保和进化,不断汲取仙尊的无垢灵气。此消彼长之下,便会反向催化出一种虚假的、无法剥离的情愫——届时,整个修真界都会认定,无垢仙尊是被妖蛊惑了心智。”白鹤真人抚着长须,待舆论沸腾,人心惶惶,我们再以‘替天行道、护我正道魁首’之名,请动掌门和几位太上长老出手,清理门户!”千里之外的药王谷,一间堆满古籍的密档室里,柳知寒终于翻到了一页残卷。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上面用朱砂写下的小字:“情丝引,实为双刃。以灵为媒,以心为介。施术者不知,被摄者亦迷——最可怖者,乃两心本无情,却可因这强行的灵力共振,于虚妄中……催生真情。”他猛地合上古籍,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这一次……怕是真的要乱了。”忘机峰的夜,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那份沉寂,不再是风雪欲来的压抑,而是一种绷紧到极限的弦,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主殿内,韩渊盘膝而坐,却迟迟无法入定。
墨轻弦那句“我还是我吗”,如魔音贯耳,在他空寂了数百年的心海中,掀起了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风暴。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坚守了半生的“无垢”,究竟是道,还是劫。
这天夜里,忘机峰的灵气,开始变得前所未有的躁动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