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镇子到县城,还得坐四十分钟的大巴。
但那么长时间的高铁,她反胃吃不下东西,实在熬得反酸,就没坐大巴,花五块钱上了辆面包车。
面包车开起来还是想吐,但总归比各种味道混杂的大巴好许多。
以前往返的时候,王女士从来不让她坐面包车,倒不是别的,怕她被黑车司机拐卖。
这点上宋呓欢心态很好,她从高铁站走到汽车站这一路,是个人就盯着她满头粉发看。
黑车司机要是人贩子,肯定不会让她上车。
快开到的时候,王女士的消息掐准了似的发过来:
【到哪了?我在大路口等你。】
在她们那儿大路是特指那一条路,那条最宽敞背后还有小商场的路。
巴士站也在那条路上,但黑车不到,拐弯之前就得停,——大路上有探头,抓黑车的。
宋呓欢坐黑车的事被抓个正着。
“妈拿。”
王女士竟然没骂她,抬手将粉色行李箱接过来。
她跟王女士一年没见,连个视频都没打,她总觉着王女士瘦了,但其实王女士体重很稳定,瘦削的那种稳定。
她是那种干瘦干瘦,说话能看见皮下青筋骨骼那种女人,说话带点沙沙的哑,嗓门还特大,不怎么温柔。
迷信点的老人都会说长她这样的女人没福气。
她爷爷去世之前,她奶奶就总说王女士长得没福气,后来爷爷和爸爸去世,她奶奶开始骂自己没福气。
宋呓欢根本想不通这什么鬼逻辑。
行李箱从石板路拖上柏油路,再拖上布满沙砾的土路,轮子的声音越来越吵。宋呓欢反倒松口气,这样就算说话也听不清,不用没话找话。
她们母女俩打电话还能聊两句,可真见了面,她一时真不知道说什么。
她签完退出实验组的意向书的时候,都以为自己这辈子算是跟王女士决裂了呢。
现在觉着那想法是她天真,这世上没有妈妈能主动跟女儿决裂。
她逃跑后,王女士跟她打电话的语气一反常态,硬是捏着嗓子,多少让她听出些温柔的意味。
“妈妈想你啊。”第一次打电话的时候,王女士这样说。
她看着王女士拖着行李箱的背影,回忆翻涌着,一时都想不起来,自己一年前接完电话是怎么硬着心肠,硬是不肯回来的。
宋呓欢吸口气,追上去,顶着行李箱轰隆轰隆的声音大声说:“镇上好脏,还没有咱县里路干净。我出火车站闻见好大一股下水道味,而且满地都是垃圾,旁边堆着比人都高的砖石。”
王女士看她一眼,挽住她胳膊,邦邦硬的骨架硌得她手臂生疼,——王女士手臂上的肉还没她的多。
“那不然呢,镇上随地丢东西大小便没人管,咱们这儿每块地都是有数的,这块谁家晒玉米,那块谁家摆摊卖点小物件......乱搞得让人追着打。”
“嘿嘿。”宋呓欢笑起来,“不成文的规矩比法律还厉害。”
“法律哪管人情。”
她家算是有钱的门户,自建房离大路很近,闭嘴走路觉着远,聊起来没几句就到了。
按他们这儿的习俗,人走了通常都停在门房里,但小姑是在医院走的,就还在医院,门房里只停了空棺椁。
院子里横七竖八摆着条凳,坐着不少人,里面多数亲戚朋友都是熟面孔,她还能盘出个亲疏远近来。
不认识的也大概能猜出远近,——因为关系跟小姑越近,此刻神情越释然,越远的神情越悲痛。
怪异极了。
比如锤着椅子抹眼泪,哭得最放肆那位,是隔条道卖卤菜的阿姨,非亲非故,估计就是来吃席的。
宋呓欢走到堆着黑孝的角落,伸手去拿,却被王女士啪地打开。
“你不戴。”她说。
“好吧。”
宋呓欢没跟她争,不让戴孝,那就不戴,她一贯觉着这种虚礼只对活人有意义。
她对着小姑称得上好看的黑白遗像笑笑,口型说句抱歉。
他们县城还有土葬的风俗,但小姑没土葬,灵车载着到镇上的火葬场,放进镇子上的墓园里。
小姑还没进icu的时候说过,骨灰烟花或者骨灰卫星都挺好。但奶奶听了只是抹眼泪,王女士凶巴巴地让她别瞎扯。
这话只有宋呓欢这个说不上话的小孩听进去了,完全没什么用。
下午送小姑的时候,不阴不晴,天空有云但不厚,有阳光但没太阳,是个毫无特点的天气。
宋呓欢慢吞吞地跟在队尾,王女士不让她碰任何跟白事相关的东西,她就只是跟着走,听着周遭时不时飘来的感叹。
“可怜啊......”
“年纪轻轻的。”
……
她很难分辨这些话有多少是说小姑,有多少是说她,又有多少是说她们这个被诅咒的家族。
“接你们一个活儿搭进去一整天,就赚那么点零头,都不够我买个新胎皮。”
方头男人站在灵车旁边骂,这人长得很奇特,腿奇粗奇短,下盘又低又稳,——她们家这边做白事营生的基本都这个体型。
“放你爷爷个狗腿儿的屁!”奶奶粗着嗓子骂,“你们这帮蚂蝗托生的没几把玩意儿......”
“妈。”王女士开口打断奶奶的物种器官含量极高的辱骂,往前一挡,“赚零头?寿衣香烛席面,哪个不是听你们安排的?多少回扣算够?”
“一码归一码,我从镇上开十几公里过来,没功劳也有苦劳......”
从镇上回来,宋呓欢还没回屋就听见门口的叫骂声,她坐在门口条凳上,扒着围墙伸头听半天,也没懂奶奶和妈妈跟白事先生到底吵什么。
“哎!馨馨姐姐。”宋呓欢拉住路过的馨馨姐姐,“这怎么回事?”
馨馨简明扼要:“三角钉扎爆胎,让赔呢。”
“哦。”宋呓欢总算听懂,“那关我们家什么事儿啊?不是他们这群抢生意的互相搞吗?”
“没走大路没监控,只能追着我们要呗。”馨馨跟她并肩坐在条凳上,“舅妈吵架真凶,脸都要怼到他脑门了。”
“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家缺德行,出不起费用还放钉子?”见要钱无望,方头白事先生彻底撕破脸,“你家再死人可别找我......”
话没说完呢,宋呓欢和馨馨同时倒吸口气。
“哎,妈!”没等王女士动作,宋呓欢就猛地弹起来。
“他完了。”馨馨害怕地缩缩脖子。
宋呓欢还没跑到地方,王女士的指甲已经抓在白事先生脸上,从眼角到鼻梁,长长的两道半血痕。
......
“不让我戴孝,然后自己拆人家灵车。”
白事先生最后逃跑似的跳上车,将车开得七扭八歪。
车开走的时候,甭管是黑花白花还是素麻白布,一概撕烂,掉在地上。卤菜的阿姨路过,叉着腰吐着唾沫,大骂晦气。
宋呓欢坐在床边,筷子夹着个巨大的香菇,嫌弃地小口啃着吃。
王女士坐在床边叠元宝,一折一拉,扁扁的折纸就膨起来,变成立体的元宝。
“妈,打架会被拘留。”宋呓欢认真说,“没听过吗?打输住院,打赢拘留。”
王女士手上麻利地叠着金纸,说:“这才哪到哪,算什么打架。”
“……行吧。”她问,“金元宝是给小姑叠的?”
王女士凶巴巴地说:“别打听。”
“又不摸,就问问还不行吗?”她皱着鼻子问。
王女士扫她一眼,“明天去看你爸,后天去抽个血,做个PET-CT。”
宋呓欢抬眼:“我后天的高铁。”
“你多久没复查?”王女士眉毛几乎竖起来,“你不查也得查。”
宋呓欢想反驳,可满脑子都是她抓那位白事先生的样子,叹口气说:“那我改签,大后天再走。”
王女士不置可否。
复查当天,她被摁着去镇上的医院抽血,她都数不清一共抽了几管,只知道护士两只手都握不住,分两次放进冷藏盒里。
王女士捏着她的医保卡身份证,没陪着她,远远地坐在位子上等。
等做完所有检查,她挽着王女士走出医院。王女士开车来的,车就停在门口。
王女士将医院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和止痛药一并塞进塑料袋里,放到车后座。
宋呓欢没上车,她想去镇上理发店给头发补色,但琢磨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家这边补色特别便宜,但材料也比较劣质,据说致癌。虽说这话对她没啥威慑力,但王女士还是不可能让她去。
绝对不能说实话。
“上车,等什么呢?”王女士拉开副驾。
宋呓欢犹豫着说:“我想在镇上转转。”
“行。”
王女士答应得异常痛快,都没多问。宋呓欢满肚子说服她的话通通卡壳,茫然地扶着车门歪头。
“要妈送你?”见她不关门,王女士问。
“不用不用,这么大点儿地方送什么。”
宋呓欢飞快地关上门,伸手拉后排车门,去拿她随身的小包。
一拉,没拉动,车门锁着。
“包我给你带回去。”王女士说,“身份证医保卡都在里面呢,你在耍丢了。”
“哦。”
宋呓欢有些茫然地目送王女士的车。
一年没见的亲妈忽然变得通情达理,还是件挺吓人的事,总觉得会发生点什么。
直到她第二天坐大巴赶到火车站,这种未知的恐惧依然伴随着她。
镇上的火车站又小又破,门口工程绿布围了一整年,里面没有任何动静。这么小的火车站,人倒是一点不少,遍地都是编织袋和尿素袋,还有铺平的活人。
从门口到安检口那么短的路,她得踮脚绕着走。
安检口旁边有两个取票机,都白纸黑字写着已坏,她只好去排长长的人工取票通道。
人工窗口里是个穿蓝色铁路制服的男人,制服穿得很敷衍,扣子只胡乱系了一颗,露出里面泛黄的秋衣。
排到她的时候,蓝制服男人没说话,手一伸,啪嗒排在台子上。
宋呓欢被周遭拥挤人群的人味熏得大脑宕机,直愣愣地问:“哈?”
“身份证!”
蓝制服凑近麦克风,玻璃上的喇叭轰向她的脸。
“等下。”她手伸进随身的包里掏了半天,也没摸到身份证。
她顶着后面人群的抱怨开行李箱的时候,大喇叭再次发话:
“靠边找去!”
身份证……
她有些狼狈地将行李拖到旁边,蹲下来翻找。
她里里外外将每个小格子都打开,将里面的东西翻出来。
找遍了,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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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