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眸望向了仇翎手中酒壶,随即像是笃定什么一般的轻嗤了一声。他轻蔑的收回视线,眸子却在不经意间对上了楚景宁,他心下一慌,不知楚景宁注视他多久了。他紧绷神色朝楚景宁作揖致意,唇角是一贯的笑。
楚景宁轻颔首未吱声。她无疑是担心季湘的,自诸位大臣一一向季湘敬酒开始楚景宁便一直注视着对面。万幸她未在季湘面上看出些什么,她转念又想到季湘思虑周全,自不会毫无准备。她本松了一口气便又见楚栎行了过去。
她不知楚栎是有意还是无意向季湘讨酒,但好在未引得旁人怀疑。楚景宁与楚栎不谋而合,二人皆觉得季湘该是在那酒壶上动了手脚。事实亦确如二人所料。
“廖公子伤势如何?”
敬完一轮酒后众臣便散开,唯廖维父子留了下来。季湘心里明白,其实说到底她此去颍州除了廖维与孙淼二位大人外,余下几位大人都算不得熟悉。
抛开两三个最后因从淮安县离开,一路朝着朝启县而去,护送幸存百姓的途中候在县门口,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县官外,有些她甚至今日方见。
廖晋元闻言拱拳,“将养了月余,时下已是近好,臣,多谢三殿下挂心。”
季湘噙笑颔首。
日落月升,万盏孔明灯从郢都城内徐徐而起,于这如墨的夜空上幻化为星子疏落。
殿内依旧歌舞升平。楚弘举杯对上孙淼,“谢氏私下贩盐一事朕此前已听齐卿与盈儿提及过,据闻还是孙卿之子亲自将人缉拿归案,实乃后生可畏,想必来日定能接承孙卿之位,堪为大用。”
他转而面露悲伤,“至于孙卿之女所历之祸,朕尤感痛心。孙卿节哀。”
孙氏众人受宠若惊,他们俯身一拜,孙淼凛然道,“承蒙陛下美誉,犬子尚年少,一时所成称不上了得,日后还当镞砺括羽,方能不负陛下所誉。”
“孙卿何须自谦。”楚弘眸光深邃的望着孙淼,他转动酒盏饮下一口酒复道,“既是说及谢氏一案,朕在翻阅齐卿所呈案卷后确也产生了两点疑问,正好孙卿在此,朕亦想亲耳听听孙卿的见解,不知孙卿可能为朕解答一二?”
孙淼脸上的喜色一扫而空,他神情僵硬,“能为陛下效力乃臣的荣幸。”
“甚好。”楚弘正襟危坐,“那孙卿便听细了,这疑点之一是张三之死。孙卿身为淮安县父母官数十载,对其间势力该是最为清楚,孙卿以为张三之死会是何人所为?朕实在想不通,究竟何人会对张三此等以捕鱼为生的庶民残下杀手。若说是因贩盐之事招来的杀身之祸,那么身死者亦该是主犯谢长丰方是。”
他眉眼展笑,当真像极了在诉家常,“总不能是那杀手耳聋眼花,听错了主子的命令,亦杀错了人吧?”
“这……”孙淼愁眉不展,“还望陛下恕罪,臣愚钝,臣对此当真毫无头绪。”他悻悻然找补道,“不过臣以为,那人既敢当着齐大人的面射杀张三,其后势力定不容小觑。至于为何独独只射杀了张三,臣拙见,臣以为,张三手中许、许是掌握着足以威胁到背后之人性命之物。”
他心虚地抹了抹额角汗珠。身后半步的孙段此刻早已被吓得面无血色。
楚弘静默两息拍手叫好,“孙卿所言不错,这便是朕的第二个疑问。据齐卿所言,自她抵达淮安,入手贩盐案后便将所有涉案者陆续缉拿,无一例外。可唯独未能寻到那本最为关键的账簿!孙卿以为这是何故啊?”
孙段心浮气躁,头次面圣本就恐慌,时下被楚弘这么一唬径直双腿一软跪伏在地。
妇人惊然地趴护在孙段背上。
孙淼的面色愈发难堪,他怒其不争,只道此刻自己断不能再乱了阵脚,他心存侥幸,嘴硬道,“陛下恕罪,臣不知。自齐大人接手贩盐案以来臣与犬子便为其马首是瞻,此案所有线索皆出自齐大人之手。”
他言下之意便是楚弘问错了人。
楚弘冷嗤,他忽视掉孙段二人复道,“朕前几日听闻张三家中遭遇窃贼,但奇怪的是那窃贼未盗任何财物,此事想必孙卿知晓要早于朕。孙卿觉得那窃贼是为何物所来?”
“回陛下,此事臣有所知,但臣不知那窃贼是为何物所来。”孙淼像是幡然醒悟般,“陛下的意思是,那窃贼是为账簿而来?”
楚弘面色冷凝,他不欲再听孙淼搪塞。他拍案而起,身后的内监忙将早已备好之物俯身呈上。楚弘一把抓起丢向孙淼,“孙卿不知那便自己看看吧!”
歌舞声戛然而止,殿内一时间噤若寒蝉,数名持刀御卫冲入,将以孙淼为首的另外两县县官刘甑、方沪连带家眷一并包围。纵是还在状况之外者亦反应了过来,皇帝此番设宴又哪里仅是为与臣同乐,喜度佳节?
今日的一切从一开始便是一场为孙淼等人而设的鸿门宴。
孙淼双眸战栗地俯视着身前的册子。孙段推开妇人跪爬上前抓起册子翻开,瞬时面如死灰。他痛哭流涕,揪住孙淼的裤腿颤声道,“阿爹!阿爹!段儿时下该如何?阿爹帮帮段儿,帮帮段儿!”
楚弘直指孙淼,“孙淼,你可还有话要说!”
孙淼怅然抬眸扫视刘方二人,他深知皇帝之举已不单单是因贩盐案,事已至此,一切皆尘埃落定,他孙氏众人的日子亦到头了。他眼尾滚泪,戚戚然跪地,“臣有罪。”
“不、不可以。阿爹!阿爹您不能任由段儿去死。”孙段渐自疯癫。
方沪奋力推开御卫扑跪在地,“陛下,陛下明鉴,臣什么都没做,臣冤枉!贩盐案与臣毫无瓜葛,臣是冤枉的啊!”
简直死性不改!楚弘气极,他冷声道,“盈儿。”
季湘应声上前,她将手中卷纸抖了抖正肃道,“孙大人、刘大人、方大人,尔等这些年来暗中与董大人所通书信已尽数在此。这一张张,一段段记录的皆是尔等贪赃枉法、招权纳贿、官官相护之事。方大人而今还觉冤枉吗?”
话落,董仲昌便由御卫押送至殿。
三人家眷哭作了一团,他们皆知事败的结果便是连坐。方沪望着幼子的眸中满含愧疚,他一咬牙冲向一根梁柱,“臣罪该万死,臣愿以死谢罪,求陛下能放过臣无辜的妻儿!”
鲜血在他额角漫延开,死亡带去了他最后的呼吸。
殿内哭泣声连连。
楚弘只觉聒噪,他按压太阳穴示意御卫将涉事之众押入大牢。孙段早已神志不清,他被御卫一路拖着远离季湘视线,口中嘟嘟囔囔的尽是要杀了谢长丰之话。
孙淼与季湘擦肩而过时倏然停下了步子,他平静地回视季湘,“三殿下好谋识,是臣低估了三殿下。”他略过季湘望向楚栎,“看来三殿下今日之举已表明立场。”御卫推了他一把催促着离开。
“且慢。”季湘叫停御卫上前两步,她并不在意孙淼话中之意。董仲昌乃太子党,今日他等中计被擒,好巧不巧楚栎与长公主亦在此,他会将季湘划为大皇子党自在情理之中。季湘究竟归属何人无需同孙淼解释什么。
她道,“有一事,本殿下至今仍耿耿于怀。事到如今,孙大人可否道句实话,孙姑娘与谢姑娘是否当真已遇害?”
孙淼眸光虚浮,他面色不改道,“事实与否三殿下早已于那松岭亲眼所见了不是吗?”他故意避之不谈,“三殿下可否最后解答臣一个疑惑,那本账簿,三殿下究竟是在何处寻得的?”
季湘与齐昭月离开淮安县的那日他便马不停蹄地将张三居所翻了个底朝天,然而却连那账簿的一只角都未寻到。
季湘舒展眉宇望向楚景宁。账簿的出处得益于张三生前留下的那截鱼纹布料,楚景宁派去之人本是晚了一步,他们抵达张三屋院时那处早已被人翻箱倒柜了一番。孙淼许是做梦都不会想到张三会将那本账簿以他等曾经设计谢长丰同样的方式藏在鱼腹中,挂在那只无人在意的渔船船尾。
季湘未回应孙淼的疑惑,但她的视线已说明一切。
孙淼仰天大笑。他只恨自己压错了宝,他悔不当初,心中只道若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定要归顺大皇子党。
可纵然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楚景宁又怎会如孙淼之意,放任他等这般的贪官污吏在身侧?只能说孙淼能得何氏重用不过是臭味相投罢了。
御卫将孙淼带离交泰殿,去往大牢的路上,妇人悲戚地搀扶着孙淼,她于他耳畔悄声道,“夫君适才为何不将真相告与三殿下?”妇人费解,秋儿她二人分明尚活得好好的。
孙淼拍拍妇人的手重重叹了一口气。他已是棋差一步连累了整个孙氏,他深知既然皇帝派去之人皆未在孙府搜到孙锦秋与谢书晴二人的身影,那么只能是她二人早一步挣脱束缚逃离。
如此,他若将真相告之便会再次将孙锦秋拉入这深渊。孙淼心中有愧,这亦是他最后能做的了。他缄默摇头,示意妇人莫再提。
方沪的尸首被宫人拖走后殿内亦被彻底清扫干净。殿外传来脚步声,一身官袍的曲广陵止步见礼,“臣曲广陵参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