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是本座的大日子。
自青城山脚而上,红绸百里,十步一结。
贺礼覆于红绸下,潮水一般,一路漫漫涌上崎岖岩峦。除却昆仑自家的大手笔,以及华山众人的面子功夫,就属魔门水云天的贺礼尤重尤多。
峰顶宴堂花厅芙蓉锦簇,悬灯结彩。曲水流觞间仙友济济,已然高朋满座。道贺的、送礼的,还有扯着人喝酒的。不论平素有无来往,如今都是哄闹一堂。
几巡酒后,有人醉醺醺说,魔门出手阔绰必然是为了破镜功法,借机攀附。又有人当即愤愤不平地解释:
“这你就不懂了!分明是玉篱那妖女拐走了青城山的道姑小白兰。七拐八绕,水云天和青城山也算亲家!哈哈哈……”
“啊!那岂不是‘楚服磨镜’……”宾客几人不约而同,都露出了涎讪的笑容。正笑着,众人又觉得玉篱不是个好惹的角色,于是纷纷打眼色,声音压了下去,而后又是一轮敬酒声高涨,盖过这些不堪的闺房内容。
众人嬉嬉闹闹,头顶高悬着一幅四字大立轴,“佳儿佳婿”。
笔势恢宏磅礴,苍劲有力,此乃方应天方宗主亲手写就。
外堂热闹无比,我则在内堂休息,静候‘方大公子’的鸾车。
闲来无事,揽镜自照。一片如火如云的绯红撞入眼中。
吉服红绡翩覆,金丝缀绣。里衣绣的鸳鸯戏水,外袍绣的游龙抢珠。甚是招摇煊赫。这是方应天亲自找人裁制,与我平素的穿戴喜好并不相符。
梅宵与我成亲,也免不了要被迫穿上这样的吉服。想到这里,我觉得有几分滑稽,又有些欢喜。
来赴宴的大多带了亲眷好友,因此今日所备席位只少不多。垂髫小儿在堂里堂外追逐打闹,顽皮的小公子吆喝要看新娘子。只吆喝了一声,立刻被娘亲捂住了嘴,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我要看新娘子!谁家结亲没有新娘子……呜呜呜!”
随行的乳娘和嬷嬷们笑得直不起腰。
其乐融融的喧笑声里,有一处特殊的席位一直静静空着,即便熙攘拥挤,我也不允许宾客擅动那个位子。切好的果盘每隔一炷香工夫,就要撤下去换新。
那个位子是为裴轻尘留的。
我要他看着我成亲,看着我和方靖终成眷侣。
*
方靖的鸾车来时,霞光漠漠,玉轮初升,时辰还很早。
车只有一个,仆从却有数十,阵仗极大,吹吹打打,煞为热闹,登时红光冲天,映亮了整条山道。送亲的麒麟兽很快引起围观,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下了车,众人又闹哄着一齐涌上去。队伍喜气洋洋间乱成了一锅粥。
风南不由分说,先是跟他们讨喜钱;文笙陪着宾客宴饮多时,满身酒气,更是不管不顾,一把打开轿帘,就势要将人拽出来。
本座再去阻拦已经来不及。
‘方大公子’人已经被强势扯出来。
方靖的骨相虽不算惊艳,倒也颇为耐看,大红喜袍映衬下愈发显得剑眉深目,仪表堂堂。更别说是今日大婚,金玉满身,腰间更是琳琳琅琅,行走时佩环相撞不止,玲玲作声。
梅宵腾出个空,抬头打眼一见着我,先是一怔,而后淡淡一笑。
众人喊着号子,将我们簇拥到花厅,拉扯间胡乱拜了一通。
“一拜天地——”
一路颠簸,风尘仆仆,梅宵必然乏了。
我叫停文笙,准备带梅宵去静处休息。哪知文笙这厮醉得厉害,高喊了一句:
“着急洞房是吧?!”
短暂的一静之后,众人又嘻嘻哈哈了起来。
笑闹声中,文笙和风南都不依不饶了,两人端着酒盏挤进来,先给梅宵灌上三盏烈酒。文笙酩酊间酒气冲天,干脆拎着酒壶过来,说不能就这么放过这厮,得再来三盏,搓一搓锐气!这可是我们青城的地盘!
“总不能让他骑到三弟身上去!”文笙心直口快,随意这么一说,但我和梅宵同时都意味不明的沉默了。
风南拉着他,狡黠地一笑:“说什么荤话,小点声。”
我不知道梅宵从前酒量如何,酒品又如何,但看他被迫饮酒、趔趄不稳的模样,起码方靖这副身体就不太受得了。
在两个喜婆的搀扶下,‘方大公子’随我一路前往洞房去。
路上,梅宵任由他们推推搡搡地闹,偶尔也跟着短促地笑笑,并没多少架子,也没有从前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漠。
可我知晓他心性。他一向喜静,极有可能并不适应这样的场面,便凑近他低声说:
“你若觉得吵闹,便说是洞房去了,让人散了吧。”
梅宵在头痛中勉强回答:“无妨,你高兴就好。”
文笙醉得很,他一把拽住梅宵:
“哎哎哎、说什么悄悄话呢。这不是还没洞房呢?!”
我担心梅宵被他闹得烦了,正要喊人将他拉下去醒酒,却没想到梅宵开口回答;
“掌教问我待会儿……行不行,他想玩点新鲜的。”
那几个字眼被刻意说得含糊不明,更是引人遐想。众人脸上顿时都浮出暧昧不明的笑容。
“……都这么看着本座干什么?”
“没见过洞房吗。”
不得不说,我也有点醉了。
*
方大公子被人推进我的房中,而后房门被人从外关得严严实实。
就在这时,喜婆叩门,她粗厚的声音带着些微笑意,隔着门,闷闷地传进来:
“公子啊,**难得!明早方宗主要老身来查……”
……查什么?
我狐疑地看向梅宵。
就在这时,我发觉我的里衣样式和他的似乎有些不同。仔细对比,唯一的不同是我绯红的喜袍下露出了一抹雪色。
为何我的里衣是白色的?
红烛垂泪,梅宵扶额坐在桌边,缓解醉意,听到喜婆这句话,他忽然坏笑了一下:
“落红。”
“?!”
我捶桌而起。
外头众人听屋里面没了动静,都笑嘻嘻地散了。
***
喧闹散后,最是寂静。
新房内陈设处处点缀喜红,燃着几盏昏红琉璃灯。真到了这日,一切反倒有些不真实了,宛如绮梦。远去的欢声笑语依稀可闻,宾客身上纷杂的胭脂水粉、各式熏香合着酒气,还在鼻端徘徊。我没有吃过多少酒,也觉得有些头昏。
回过头,梅宵依然坐在一方檀桌边上,以手支颐,脸上已经现出了自己原本的五官相貌。金红喜烛映衬之下,那容貌清雅而带有一种隐约锋锐的寒意,有攫去满堂金玉光华的力量,一如我初见他时的模样。
凝望着他,我有些暗自的激动与欢喜——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在世多久,数十年,也许是数百年,又或者数千年……无论如何,他都将以方靖的身份,长长久久地陪我走下去。
大抵是方靖这具身体不胜酒力,因此他深深的呼吸间还飘萦着酒气。似乎不太舒服,梅宵时而蹙眉。我靠近过去,端详着他的眉眼,见他鬓边缀着几颗晶莹汗珠,一摸额头,却是很烫的。
“……”
奇怪。
想了下,我还是决定去叫人温一碗醒酒汤送来给他。
正要披衣往外走,身后蓦地传来牵力,执着将我拉扯回去。猝不及防间却也觉察出这力道很是熟悉,便没抵抗什么。果然是梅宵,他从后抱住我,我们一齐靠墙坐在那圈椅中。
梅宵说,“扶我去床上吧。”
“他们往我酒里,放了东西……”
“放了什么?”我奇怪地问。
梅宵却没再解释,只是露了点意味不明的微小笑意。
我只好扶起他,他趔趄两步,低垂着眉眼靠着我,鼻梁骨的形状晕染出一圈喜烛的金红轮廓,抬眼转顾我,他也轻轻一笑,霎时整张脸陡然明亮生辉,炫目的容光那样动人心魄,阖屋烛火都为之黯然失色。
也这一瞬,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亦轻轻地抬起眼睛,目光流转间与我四目相撞。
“……”
我们已是夫妻,脉脉对视自然是理所应当的。可一想到今夜春时良宵,我不由微微怔住,旋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睛,胡乱地说道:
“早些休息吧。”
“这就休息了吗?”梅宵笑了,仿佛春冰消融万物温暖。他轻声追问道,“夫君,什么也不做吗?”
自然是要做点什么的。
“你知道寻常百姓家的小夫妻,这一晚都要做什么吗?”梅宵貌若好奇地发问。
知道一点,但不多。
“闹了一天,哪有不累的。”我佯装正经道,“宾客散尽,他们肯定都休息了。”话毕又偷偷观察着梅宵的脸色。
梅宵顿了一顿,故作将信将疑的样子:“真的?”他语气里不免有些小小的失落。
隔了几步,已至榻前,鸳鸯锦被上撒了些红枣桂圆,自然是寓意“早生贵子”,却不知是谁做的,溜进来将干果铺得潦草凌乱,梅宵醺醺然坐下后手摸索着捻起一颗红枣,放在眼前细细端详片刻,回望我一眼,他一定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是我们俩怎么生?
实在有些难为情,我默默移开视线。
或许是醉意使然,他一笑间显出很开心的样子,将那颗红枣搁在床头,抬手一拂,将那些干果尽数收集起来,堆在外间的桌上成了座红色小山,举手投足之间依然赏心悦目:“你什么时候也学会骗人了。”
“饮过合卺酒之后,明明是要……”梅宵拉扯着我,看样子是准备耐心讲解。
……我知道,我不听。
这种事哪里是能说出来的!
“……房门没有关好呢!”我起身作势往外走,刚站起来便被他捉住,扯回怀里。玉饰相撞的清越之声泠泠于耳。
“跑什么?”他笑了,“一道拈风诀的事情,何必亲力亲为。”
我:“……”
正要说些什么,梅宵的吻已倏然而至,柔软的温热袭来,略微的酒气,伴着一丝旖旎的甜香,酒中似乎确实是有东西。
他喜衣繁复,摸索间玉声更为鲜明,无处不提醒正是在脱衣了,原本的玉声也教人听出一阵暧昧来。
抚摸环抱间外袍垂落,露出内里一痕喜衣,绯红里带着新雪之色,想必以梅宵望来,很是刺目。我们在床上拥吻间姿势几番颠倒。明明是那么熟悉的身体,却因这个特殊的日子,而有些隐秘的激动欣喜。
我以轻吻回他,两人呼吸滞重地交缠在喜帐之间。衣衫滑落,肌肤相触的温热那么鲜明,隔着皮肉,是两颗正抖动的心。
我们在喜帐内颠簸,金红的烛光映出耸动的一双人影,交叠陆离,并不清晰。时间的流逝已经变得恍惚,最后无意间一瞥喜烛,已燃去大半,只剩一点残蜡,连光影也变得朦胧黯淡时,他紧紧抱住我,身子顿了顿,而后猛然倾泻。
我们相拥呓语,其实都并没有睡着,心口无数种情绪,最终都融于一种珍贵的喜悦。
隔了一晌,我们清洗过后正要回到榻上时他拦住我。
他说,今夜新喜,可以送我一样东西,问我想要什么。
轩窗外月色盈盈可人,我说想要天边的月。你现在就御剑腾空,摘下来给我。毕竟是大喜之夜,我忍不住对他提出无理蛮横的请求。
稍静须臾。
“好。”他应道。
我忍不住也笑,一定是什么小把戏。期待的目光望向他,他半披绸衣,面含一点温柔微笑陪着我来到桌边。
平时他很少笑,但……真好。我暗暗念着,他只对我一人笑。
月色入室似霜雪凝结,清风拂面,一点微冷……他抱紧我,两手把住我的手,虚空一握,手中蓦地寒意流淌,他召出他的本命剑,寒冰魄。微弱一声金铁铮鸣,我们半抽出剑。
剑刃如明镜,正映着窗外玉穹中一弯冰月,与恰巧点缀着的一颗明星。
“送给你。”他的唇靠在我耳侧,吐息温和。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说。
……
其实许多年后我还清楚记得那晚。弦月温柔,夜风微冷,我身后他的体温,以及,那个窗边缠绵无尽的吻。
*
鸡鸣破晓,灰蓝色的天穹环绕着一道橘色霞练;廊前庭中,门海里的水已经填满了,有人搁了几尾彩鲤,依稀能看到游鱼翻出的红影。
爆竹碎屑还盈着喜气。有几家宾客留宿,所携的孩童踩着那些碎屑正嬉闹玩耍。浮生偷得半日闲,我没去斥责他们的顽皮。众人还没醒来,都沉浸在甜腻的梦里,只有一个人如旧时一般雷打不动晨起练剑。
抄手游廊尽头,是“映天台”的所在,那片地面有黑白两种玉基合而成一,呈阴阳太极状。破空披风,剑走如虹,那人正在其上练剑。
是风南。
察觉到我的到来,他收去招式,挽出个剑花,负剑于身后,略行一礼,而后伫立凝望我。
风南神色斟酌,目光里有昔日大师哥对师弟的爱护。隔有片刻,他才道:
“华山故旧来了消息。昨夜子时一过,云螭真人的屋舍流光冲天,是飞升了。”
断情绝欲,三花聚顶。裴轻尘飞升了。
我心头一动,怔住片刻也与风南露出笑意:
“同门一场。”我望向华山方向,“人生大事,他没有来为我庆贺,我也来不及去为他庆贺。”
极目远眺,视野尽处薄云散尽,晴空万里。
其实这也没有关系,因为……
修士得道飞升,魔头灰飞烟灭,慈父寻得爱子,有情人亦终成眷属……
结局这一切,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