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山河 第11章 观音奴

一连几日，李芳官犹如人间蒸发，杳无踪迹。

肖补烟几乎断定，她在刻意躲他。

但究竟为什么躲他？

拿住玉版盘问，后者柔柔弱弱，伏低做小道：“谁知道呢，奴岂能知晓郎君心意？待人冷淡，许是郎君已经腻了吧……真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肖补烟：……

给谁上眼药呢，你快歇了吧，你连“郎君”是男是女尚且分不清，新什么旧。

没好气地将人打发走，肖补烟一见玉版那故作娇弱的模样便心烦。

李芳官若不想让人捉住，他肖补烟自然束手无策。

迫的紧又怕恼了她，这厢两天下去，肖补烟神思不属，衣带渐宽，眼底已浮起一片青黑。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编造一些关于萧拜言的莫须有消息来把她钓出来。

而那边厢的李芳官，早已换了身靛蓝粗布短打，腰间松松垮垮别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短棍。稍作装扮，脸上蒙着一层油汗，眼皮半耷拉着，步履摇晃，自运河边慢悠悠走过。

八方县城的繁盛，自运河两岸一路蔓延至街巷深处。

运河名曰通济渠，自北向南蜿蜒穿过郢州腹地，成就了八王卫弥子封地的一片锦绣。

河面宽阔，货物满载的漕船首尾相接，帆樯如林。船夫赤膊喊着号子，客船雕梁画栋，窗纱后隐约可见锦衣商贾凭栏远眺。

偶有官船驶过，其余船只纷纷避让。旗幡猎猎，兵甲森然。

两岸码头石阶湿滑，脚夫扛着麻包、木箱，吆喝着踏着跳板上下穿梭。

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气，劳工的汗味，还有岸边摊档蒸饼的麦香。

方官打蒸饼摊买两个蒸饼，两口下肚，又称了些炒栗子，一边吃一边穿过沿河长街鳞次栉比的铺面。

绸缎庄前，伙计抖开一匹越州轻容，引得貌美妇人驻足；瓷器店门口陈设着釉色如霞的巨大花瓶；香料铺子里异域商人操着口音奇怪的官话，揭开陶罐，没药与沉香的馥郁气息扑面而来。

方官在卖大力丸的江湖汉子摊前驻足半晌，旁边胸口碎大石的杂耍围了一群叫好的闲汉。

挑担小贩在人群中吆喝道：“甜碗子——冰镇的甜碗子嘞！”

至日中时分，市声达到鼎沸。方官又踱进酒楼，观富商推杯换盏，谈论丝价粮价。又转圜底层散座，看行脚商就着卤豆干喝粗茶。

偶尔有高门子弟策马呼啸而过，锦袍华美，玉佩铿锵。路人慌忙闪避，旋即又被市潮吞没。

方官看似闲逛，耳朵捕捉着只言片语：

“……漕帮三日后走货，说是生丝，可那吃水深的邪门……”

“……通济渠北段设了新卡子，夜里过船得加这个数……”

方官半阖着眼，手指在腿侧极轻地敲击。

复又逛了一圈开阔的茶棚，说书人是个干瘦老头，醒木一拍，唾沫横飞。方官匿于人群，听了一耳朵偏门生意，从偷漏关税的门路到私铸铜钱。待惊堂木再响，方官已不见踪影。

脚下一转，错步迈入一条背巷，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门脸不起眼，只悬着两盏黄油纸灯笼。

正是赌坊金银窟。

掀开那厚重的门帘，声浪与热气扑面袭来，好悬将方官冲个倒仰。

屋内烟雾缭绕，劣质烟草与久闷的汗臭与廉价脂粉气味混杂一团。

十几张赌桌挤得水泄不通，人叠着人。中央最大的骰台边，庄家面貌凶恶，刀疤劈脸而过，面无表情，嗓音粗粝地喊着：“买定离手——”

方官如游鱼般滑入人群，滑溜溜挤过角落玩叶子戏的赌客，绕过暗处的小局与几个膀大腰圆、眼神凶狠的汉子，已知晓他们既是看场子的，也放印子钱。

挤到最喧闹的骰台边，方官捏着几枚铜钱，心不在焉地押着大小，耳根微动，最终锁定在一个被人唤作“老七”的独眼汉子身上。

独眼老七专做关外皮货和独门消息的买卖，方官早闻其名。

今日他似乎手气极旺，赢了不少，几杯烧酒下肚，话匣子也松了。

方官不着痕迹地向他挪了挪，暗中催发内力。

老七正压着嗓子，与旁边一个相熟的赌鬼吹嘘。

声音混在骰子声和狂呼乱叫里，几不可辨：

“……娘的，关外那鬼地方，风刮起来像刀子，要不是为了桩大买卖，谁乐意往那跑……”

赌鬼只顾看牌，含糊应声。

老七神志多少有些不灵清，嘿嘿一笑，也不在意对方敷衍：“嘿，你猜怎么着？爷爷这趟回来，路上撞见个稀罕事……”

咯地打了个酒嗝。

“打北边来，远远瞧见一队人马，那气派……啧啧，不像商队，更不像边军，遮得严严实实，咳……”

似突然短暂清醒，他猛地收住话头，四下张望片刻，才用气声道：“里头有个年轻人，瞧着病恹恹的，眉心一颗观音痣……周围人对他那个恭敬劲儿……”

“……错不了，绝不是寻常富贵公子……”

赌鬼输急了眼，大为光火地嘟囔：“管他公子孙子，关咱屁事！老七你到底押不押？”

老七啐了一口，只觉对牛弹琴，却仍忍不住炫耀，凑得更近。游丝般的话音，被方官一字不落听入耳中：

“你懂个卵！那地方……听说那位‘病秧子’，早就不在东京了……你说，什么人会跑到那种鸟不拉屎，又紧挨着……的地方去？”

老七小心翼翼，又掩不住得意：“……水浑着呢，兄弟，浑着呢……”

赌鬼心烦地推了一把絮絮叨叨的老七。

方官面无波澜，佯装去兑散银，状若无意地转身。

步出赌坊，身后狂热的声浪被门帘隔绝。

清冷的夜风一吹，方官转身隐入暗角，双臂一振，飞身上瓦。

她心中激荡着一圈圈疑虑的涟漪，悄然扩散。

此番探听的消息，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富贵公子，病恹恹，观音痣。

几个词在她脑中反复交织。老七的话虽含糊，听在有心人的耳中，已如明灯指路。

飞白哥，观音奴，是你吗？

李芳官最后一次见观音奴时，他已长成朗朗少年。知道她欲随师远行，特来相送。

“阿灵，自此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

时年观音奴一十七岁，嗓音清淡，其人亦生得清俊，眉心天生一粒朱砂痣，小如豆蔻，恰似观音垂目，宝相额间一点慈悲印。

时人皆言此乃观音亲赐之印记，故唤一声观音奴。

其时日光晴好，他微微低头，面带心伤，将她忧虑望着。

李芳官已忘记当时怎样回他，亦想不到那是他们此后最后一次相见。

他是李芳官唯一的表亲，她早逝的小姑姑李灵均的独子。

因李芳官幼时体弱，貌又似其姑母，家中的长辈因此取小姑姑名字中的一字，为她起了灵儿的小名。

观音奴对李芳官格外纵容。在李芳官五六岁时，他常偷偷将她驮在背上摘花。

自回忆中拔将出身，李芳官身形再动，如夜枭般悄无声息，掠过连绵屋脊。

行至暗巷口翻身落下，于夜摊的阴影落座，要了碗最便宜的粗茶，目光紧锁巷口。

时间点滴流逝，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赌客们三三两两，醉醺醺散去。

没有堵到想要的人。

不对劲。

李芳官蹙眉，起身付了茶钱，状若随意地再次走向赌坊。

此时的赌坊冷清了许多，伙计正打扫狼藉，尚有赌客伏桌酣睡，也有红着眼非要翻本的赌棍喝骂不停。

方官盘桓须臾，隐约听到后院传来伙计的低声交谈。

“……真是晦气，老七那厮，赢了点钱就不知姓啥，喝得烂醉如泥，跌进后巷水沟里淹死了……”

“啧，县衙的人刚来看过，说是失足落水，让拉去义庄了……”

李芳官心凉了半截。

她本欲提那老七详细问话，失足落水？未免太过于巧合。

线索乍现又断，意味模糊不清。李芳官潜入义庄探听，着意避开人，细验老七尸首。

确为溺毙，不见外伤痕迹。

李芳官略有些苦手，终于在这时候，想起肖补烟的好处来。

尽管百般不愿在此刻与他打交道，但她清楚他的能耐，也曾领教过他的本事。

只是该如何从他手中套取消息？李芳官蹙眉深思。

接下来的一个白昼，李芳官暗中走访老七家中及其人情往来，包括常走货的商队。

皆无可疑之处，不得要领。

倏忽再度入夜，终究一无所获，李芳官击掌而起，心中已拿定了主意。

更深人静，摸回了访烟楼，李芳官径直向后院肖补烟所居的独立小院行去。

夜如墨染，万籁俱寂，只有风穿过庭竹的细微沙沙声。

李芳官心里有鬼，说来有些紧张。以往夜探肖补烟，她只入他的琴房，从未踏足寝卧。

她虽是粗野的江湖人，面对如他一般贞烈的男子，也还是讲究男女大防的。

悄无声息地跃窗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书。

并非装饰用的零星几本，四壁皆是由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填满，书卷层层叠叠，卷帙浩繁，册、卷、函、匣，排列得一丝不苟。

瞧得李芳官直犯迷糊。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书卷特有的干燥香气，混合着若有似无的墨香。

清亮的月光透过雕花窗，于地面投下斑驳光影。光影中恰有一只素白瓷瓶，瓶内插几枝风干芦苇，倒有几分野趣。

蹑足行过宽大的花梨木书案，李芳官探头探脑瞧了瞧，看到一方端砚，砚边微沾墨渍，想是常用之物。

一盏黄铜雁鱼灯，灯已熄，雁颈弯曲的曲线在月色下流畅优美。

一只青瓷水盂，内盛清水，养着一小片翠绿的浮萍。

目光匆匆掠过书案，李芳官放眼内侧。一架素面屏风隔出里间，地面铺就深色的簟席，踩上去想必清凉而踏实。

整间屋子，无一语声张。

李芳官看到私密的卧处，一张低矮的卧榻依墙而设，榻上沉睡的人正是肖补烟。

他侧身向里而卧，长发披散，风流俨然。身上搭着条轻薄的绫被。月光流过屏风，恰好照亮他半边轮廓。

卧榻边的小几上没有放置香炉，只堆着几卷翻开的棋谱，一只乌金釉盏中，剩着半杯冷透的茶，旁边是一本看到一半、倒扣着的《山海经》。

夜极静，能听到他均匀却极轻微的呼吸声，气息起伏间，薄被随之微微浮动。

忽地轻动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似梦到了难解之事，睫毛微颤。

李芳官脚尖轻巧的勾了一把小杌子，坐到榻前，正襟危坐。

暗夜里，只把一双眼，精光闪闪，炯炯有神地将他盯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