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奇
2023年的秋天,我在广州,入秋后冷空气下行,十月底的夜晚,骑车回家的路上遇到好大一阵冷风。下班后有喝酒习惯,拖着疲惫身体滚进街边小店,多奇在落地玻璃窗前玩手机,她棕色风衣衣领竖起,捧着热咖啡冲冻僵的双手哈气。第三次,这是第三次碰见多奇,我不由一愣。多奇是我大学同学,半生不熟的那种,初来广州打拼,不知怎么的就租到了我对面房子。
多奇姓沈,沈多奇,家中排行老大,有一个小她七岁的弟弟。我大学时性格孤僻,不爱理人朋友不多,关于多奇,了解更是寥寥。大学当了逃兵,从高中成堆成堆的学业束缚中解放出来,骤然松懈下来后,才发现这么多年压根没留下什么重要东西。人还是那个人,骨子里冷漠刻薄,如果灵魂有颜色,那我必定是人群中唯一的透明,吃喝只为了让躯体继续存活,热情和希望同等可笑。
一起回家,走在回家路上,多奇把下巴埋进围巾里,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她长发生得柔软顺滑,披下来时被沿街路灯昏暗的黄色调晕染,显得毛茸茸的,温暖模样,不像广州。广州这城市向来奇怪,我不爱它,大抵因为夏天太热,冬天太冷。走到一半时多奇说要买水果,我点点头站在玻璃门外等她。几分钟后多奇拎着塑料袋子过来,一个颜色鲜艳的红苹果,被她强势塞进我手中。
“万圣节礼物。”多奇笑着解释说。
我从没有过节习惯,除去春节不必可少的一顿年夜饭外,基本不和家人联系。大学时,家是一张银行卡,以供母亲定时打来生活费;工作后,家还是一张银行卡,将我手中为数不多的工资分走一半,剩下的一半用来交纳房租和维持生活。
生活拮据,从头到脚没有任何名牌货,不上不下的中等大学毕业,没在失业狂潮中丢了工作,全靠老实头头样式的行事风格。多奇和我是完全相反的一类人,她性子是少有的温柔,白皙皮肤,透亮如水的眸子微微笑着。我不敢看她,偏头避开时捏住手里的红苹果,心想自己和多奇唯一的相似之处,大概只有小巷尽头暗沉沉的出租屋,每月手里那点少到可怜的钞票。大城市对外乡人从来都不够友好,何况我脚底还踩着由学历做成的破烂小船,名校生们光鲜亮丽的豪华游轮,总能将它轻易碾压。
换季容易感冒,我裹着大衣仔细防备,可惜冷风侵体的能力明显更强,还是中招。多奇煮了粥来看我,出租屋狭窄的楼道口,我和她站在门外对视良久。老火粥,特意为你做的,粥要趁热喝,凉了不好。多奇把饭盒递给我,不放心地嘱咐说,感冒要记得吃药。
母亲是个脾气暴躁的妇人,父亲抽烟喝酒,没能力的软汉,老被母亲欺负。我降生在这种家庭,和父亲烂醉如泥的神态一起长大,厌恶酒精却又离不开酒精。父亲最终因为肺癌去世,只剩下母亲,母亲大概并不爱我,她有弟弟陪着,实在无需外人再来碍眼。
我遍尝被世界抛弃的艰苦,没人会愿意爱我,初中剪掉养了多年的长发,拿着镜子望了整天,好丑,和男生一样的发型,更不讨人喜欢了。母亲永远做不出安慰女儿的举动,我顶着这难堪发型来到学校,忐忑不已,那个冬天很冷,没了长发做遮挡的后脖颈会被风扑上戏弄。长大后把头发留长,留长了却又剪短,多奇问我为什么喜欢这个发型,我摇摇头回答说习惯而已,前三十年不被人重视的累积,结出的因果罢了,哪有什么偏好可言?
这世界又不在乎我的偏好,这世界只会报之我以冷漠的恩典。我跪地讨饶,它屡屡忽视,终于失去耐心,毕竟还剩下人类仅存的自尊。多奇是个例外,三十岁生命里唯一的例外,她温暖右手牵住我,送来的老火粥又甜又鲜,我裹着被子一口口将它喝完,想起万圣节夜里那个鲜红苹果。
总得回礼的,可是送点什么才好?纠结良久,花去几百块在高级商场买了条围巾。不是名牌货,价格贵只因料子好,多奇戴深红色会显得格外漂亮,冬天里的一把火,她配得上这样的比喻。
我还是工作,照旧在公司待到很晚,多奇也一样。她从其他城市跳槽到广州,想要扎根就得比别人付出更多努力,多奇对生活永远满怀无限热情。她冬天在家里煮火锅,敲门叫了我一起,我坐在滚滚白雾里看不清她的脸,多奇家中暖黄色的灯光意外温暖。漫无目的地聊天,谈起家庭,多奇用漏勺替我添菜,说她大学过后便不再和家人联系。
我知晓她的痛,可多奇并不像我,同样被亲人抛弃,她提起过往时没有怨恨,风轻云淡的态度。我埋头吃火锅,想不出话去回她,吃完后,多奇戴上红色围巾送我回家。上班只为了薪水,如果人能不吃不喝,社会是否还会同样忙碌?我躺在床上思考毫无意义的哲学问题,每逢现实世界却照旧沉默不语。
一个没勇气的人,一个懦弱无能的人,守着她自以为的珍宝生存多年,这珍宝由**现实酿成,眼泪是菌群,时间是辅料。世界大抵并不需要空想者的幻梦,珍宝和废墟同等地位,我被指责,身无长物,多奇不会。玻璃窗边,她温暖目光望过来,半张脸隐在小酒馆昏暗灯下,半张脸被刺目的白光照亮,皮肤润泽仿若美玉,莹白珍珠一样的澄澈,近乎透明,一瞬间有如神降,照亮我。多奇说自己不喜欢冬天,尤其是广州,太冷,红围巾像火,她性子更搭盛夏,多奇在冬天为我谱写一个有关盛夏的故事。
出租屋是老旧房子,楼下有卖酒卖吃食的市井小店,我上班回来总会在那儿待上很久,遇见多奇,多奇点了热咖啡慢慢喝着。我开始戒酒,改去多年习惯,学着多奇,笨拙地,她伸手替我拂开额前碎发,又在黑咖啡里加了方糖和牛奶。喝酒对身体不好,多奇的口头禅,我前半生所执与之全然相反的信仰,酒精用来麻痹,短暂脱离的一种形式。母亲改变不了父亲,多奇却能改变我,加了牛奶的咖啡再也没有先前苦涩,多奇点了蛋糕陪我慢慢吃着。
骑车上班,双手藏进厚实手套,广州的冷风无孔不入,潮湿的触感,侵入骨髓的强势。道路两旁树叶哗哗作响,像是下雨,雾蒙蒙,灰黑色的天空。坐在工位上捧着装满热水的瓷杯,闲来摸鱼时打开手机相册,多奇笑意盈盈的脸静静望着我。随手拍的,若要诠释她的美,尚且不够。下班后又在小店遇见多奇,我拿着手机坐过去,问她说要合照么?多奇戴上红色围巾,靠过来冲镜头轻轻微笑。
厨艺不好,公司发了螃蟹却不会做,多奇揽过做蟹任务,系了围裙在厨房来回忙活。她实在不像一个被家庭抛弃的人,我靠在门框上静静想着,多奇只是笑,嘱咐我将盘子快些递来,蒸蟹尤其看重火候。
生活是两点一线的重复,意外是浪漫又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生活黑白两面,多奇是色彩,唯一的色彩。上学的年纪循规蹈矩,上班的年纪老实本分,这世界的危险养成我懦弱本性,脱离规则会面临严厉指责。头发不再留长,平平无奇最好,不让人看见也不让人听见,躲藏是生存本能。可多奇说想看我长发模样,最好在下个冬天,长度及肩正好。
出租屋很冷,隆冬时节,多奇打开窗户通风。她在厨房煮面,热腾腾的白雾涌上来,我镜片因此模糊一片。轻度近视,摘下眼镜也能够看到,我低头吃面,碗里有多奇特意加的鸡蛋。她手艺很好,多年磨练的结果,两把挂面撒上细细葱花,乳白面汤鲜美香甜。我突发奇想要拜师学艺,多奇却当了真,告诫说好厨艺的第一步在于勇敢尝试,让我戒掉家里冷冻的各类速食。
多奇是温暖的,是活力的,我守着这束光,尽管仍旧对世界抱有冷漠态度,可只要多奇还在就好,我会守着她。过去的三十年里几乎一直在和各式各样的女人纠缠,有妈妈,姐姐,朋友,仇人,恨过的,愧疚的,伤害我的是女人,温暖我的还是女人,我自己是女人,多奇也是女人。我偷偷藏起那份情意,躲在被子里看爱情电影,大半夜哭得稀里哗啦,第二天起床后多奇问我眼睛怎么肿了?只能扯谎说熬夜太晚,没睡好的缘故——她从来都对我说过的话深信不疑。
夏天广州总是太热,空调开了很久,按下遥控器后,房内有未消散的冷气,我便依靠那短暂的残存过活,躺在卧室地板上感受凉爽温度。冬天除去必要时刻不开窗,把自己锁进狭小卧室,裹在被子里补觉,公司是第二个家,带了毛毯和枕头在工位午休。枕头是多奇送的,淡青色调的小熊形状,她说这小熊和我很像。
前三十年的生日得过且过,记得2022年的冬天,我在公司加班到很晚,没和任何人提起有关生日的事,没必要,不想庆祝。从公司出来,走在回家路上时戴了耳机,街边服装店放着曲调优美的古典音乐,店门口有巨大橱窗用来展示服装。想哭的时候就戴上耳机,吃饭的时候哭,就把帽子戴上,我小心谨慎地落实着这条守则,藏起情绪不让外人知道,橱窗的玻璃镜前倒映出一张疲惫不堪的脸,回家后精心给自己准备了一桌饭菜,点蜡烛庆生,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所以呢?生日为什么不和我说?多奇语气是少见的责怪。我站在出租屋门口,面对她的指责,手足无措。多奇的理论,生日这天一定要快乐,她拉着我去到楼下小店,用微薄的薪水买了巧克力蛋糕。插上蜡烛的那一刻,烛光照亮她的脸,多奇清澈如水的透亮眸中跳跃着星星点点的光。
婴儿不懂善恶,人类的最初形态,和成年后的相关度近乎寥寥。一个人若是生来良善,却没能力守护这份良善,恶意便会嗅到味道接踵而来,直至将她完全吞没。我没有良善的资本,因此我生来冷漠,多奇还是例外。多奇甚至连点烟都笨手笨脚,喝酒更是极少时刻。不会抽烟的话就别抽了。我心疼多奇,不想她抽烟,可多奇显然没读懂我的心疼。她指尖夹着细细一根女士香烟,好容易成功后还是呛得不住咳嗽,站在冷风中,橘黄色的光芒忽明忽暗,我望着多奇的脸。多奇很美,暗色调风衣搭配高领内衬,清瘦的女性身材,唯一的缺憾是脖颈处少了那条红色围巾,她怕沾染香烟味道所以不肯戴上。
家里种了植物,绿色的,开不了花,好处是并不娇贵。出租屋朝向不好,阳光很差,我满屋子给这绿植找太阳,终于在阳台边缘寻到一丝希望。多奇来做客,很惊讶看到阳台上的那抹点缀,她玩笑着说,若那绿植能够茁壮成长的话,我也必定同样。广州很多参天大树,可惜我在这城市生活多年,却没学到半点茁壮生长的态度,大抵这态度只适合青年,亦或是二十九岁的多奇。
三十岁了,没钱没能力,闯荡多年落下满身的伤,和少时从未痊愈的病痛一起腐烂发臭。自卑敏感,不聪明也不漂亮,童年躲在被子里偷偷做梦,幻想长大后成为某类了不起的大人物,初中时也做梦,毕业后被高考失利的成绩单打破幻想,至此之后不再做梦。我首先被母亲抛弃,然后是学校,接着是生活。多奇将被抛弃多年的我认真捡起,她只是路过,何必如此认真?这世上谁人能陪彼此一生?可我还是贪恋,贪恋她掌心温度,贪恋她温暖笑容。又送了多奇新的礼物,她喜欢养鱼,家里有个中型鱼缸,我跑遍整个城市为她找来稀缺品种的鱼,使尽毕生演技假装这鱼不过偶然得来,多奇笑了,她请我喝咖啡,照旧是加奶加糖的甜味拿铁,新一轮的习惯,脱离多奇就不复存在的习惯。
鱼缸里的金鱼在吐泡泡,多奇在窗前抽烟,她坐在木桌上搭起二郎腿,目光望向窗外白茫茫的冷雾。疏离感,冬天来临后,冷色调的大楼比之前更冷,街头匆匆而过的行人,带给我一种久违的疏离感。我学着金鱼泡进家中劣质浴缸,让热水慢慢淹没全身,恍若躲进无人世界,寂静是唯一的主调。多奇在厨房煮面,她敲门唤我,我从万千思绪中挣扎而出,痛苦回忆戛然而止。她扯着我,无意识地扯着我,我生活被强行和从前脱离,包装打扮后送进童话世界,多奇无所不能,她只要我快乐。
还是做朋友吧,不点破了,我把暗恋心思装进袋子缝好,又趁夜深人静丢到茫茫大洋。多奇抽烟次数越来越频繁,我坐到她身旁,好想将那闪烁火光掐灭,吻她,吻去她眼角泪水,吻去她眸中温柔。多奇很好,但她不懂我,我满怀无限悲伤和凄凉,不该被她窥见,假装乖巧,习惯隐藏。她是我世界唯一的无解,与其说是馈赠,不如说是意外,意外走到我身边来的,这就是多奇。
2023年的冬天,我在广州,遇见多奇,那暗恋很轻很隐晦,她不知道。我不愿让多奇为难,一个女人爱上了另一个女人,禁忌的攀扯,从诞生之日就注定了没可能宣之于口,前半生的经验之谈,它从未向我吐露半分希望。可多奇仍旧需要我相陪,短暂来看,这便够了,于是偌大的广州只剩下一个多奇,住在我出租屋对面的多奇,她温暖双手牵住我,在广州,在寒冬。
作者要开新文了,不写短篇写长篇,破镜重圆:甜妹受×温柔御姐攻 感兴趣的宝子可以点我主页看看预收哦[三花猫头][三花猫头],小作者也是需要被激励的呜呜呜呜[紫心][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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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