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清晨裹着层薄雾,永康路老洋房的尖顶沾着露水,梧桐叶缝里漏下的阳光,把石板路切得一块亮一块暗。笑笑拖着行李箱出门,轮子碾过路面没什么声响,里面叠的棉服是母亲前阵子挑的,摸着手感软得像云朵。
“把这个揣上!”母亲追出来,手里拎着个旧帆布包——是笑笑高中时背惯的款,带子磨得软乎乎的,“你爸昨天翻书房,把你爱喝的那罐龙井找出来了,还有两包老字号杏仁酥,饿了垫肚子。”
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捏着车钥匙,指节上留着常年摆弄相机的薄茧。他退休后爱拍老上海街景,家里相册堆了半柜子。“我送你去机场,顺路。”没多话,只伸手接过行李箱,指尖碰着提手时轻轻顿了下,【要是待不惯,就给家里打电话,机票随时能订。】那心声温温的,像晒过太阳的棉被,裹得人心软。
“哎哎哎!等会儿!”巷尾突然传来一阵引擎声,苏曼的白色MINI Cooper“嗖”地杀过来,停在笑笑面前时还带了个小漂移,车窗降下,露出她涂着豆沙色口红的笑脸,副驾上堆着个透明收纳盒,“刚从家里抄的家伙!你常用的那些都给你塞了,还有你上次念叨的护手霜,我妈囤了一抽屉,顺手拿了两支!”
车子往机场开,苏曼的嘴就没停过,一会儿吐槽伦敦的炸鱼薯条不如上海的生煎,说上次回国拉着助理连吃三顿还没够;一会儿又说前几天陪母亲逛南京路,看见有家点心铺排长队,想起笑笑爱吃蝴蝶酥,就多买了两盒塞在笑笑箱子侧袋。聊到兴头,她突然斜眼瞅着笑笑,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说真的,那天在咖啡馆,顾言看你的眼神,我隔着玻璃都瞅见了——那叫一个舍不得,你就没半点感觉?”
笑笑握着安全带的手指紧了紧,指尖蹭过座椅的皮质纹路。那天苏曼确实在场,顾言送文件夹时,苏曼还在咖啡馆里朝她挤眉弄眼。“什么眼神,你看错了。”她故意低头整理袖口。
“我看错?”苏曼嗤笑一声,方向盘转得又快又稳,“我是谁啊,火眼金睛!你没见他递文件夹时,手指都在捏着边儿吗?生怕你嫌沉;还有他说那语气,软得跟棉花似的,也就对你这样。换作他公司那些人,他早甩脸子让助理处理了。”
笑笑没接话,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东方明珠。她和顾言是大三在图书馆认识的,那天她找一本专业书找得满头汗,顾言主动指给她,后来才慢慢走到一起。两人都不爱张扬,只告诉了双方父母,苏曼当时在国外,她便没特意说——可苏曼眼尖,早就看在眼里,此刻不过是想让她认账。
“他就是……怕我在山里出岔子。”笑笑含糊道,心里却泛起一阵暖意。苏曼向来直爽,看出顾言的特殊,便忍不住帮着助推,怕她因为好强错过。
“怕你出岔子?”苏曼撇撇嘴,从储物格里摸出颗薄荷糖丢给笑笑,“他要是真怕,早拦着你不让去了!偏不,还帮你查村子、弄资料,连山里冬天冷不冷都摸清了——这叫什么?这叫‘顺着你,却把后路给你铺好’。我跟你说,这种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你可别犯傻,等去了云南,想见面都难。”
笑笑心里软烘烘的。苏曼就是这样,不管走多远,总记挂着她的终身大事,怕她错过值得的人。只是有些话,她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说——比如顾言会在她写教案到深夜时,默默点好她爱吃的夜宵,备注里永远记得“多放醋”;比如毕业时,两人在外滩看夜景,顾言望着江对面的灯火,轻声说“以后想在这里有个能看见江景的小窝”。
机场出发厅人来人往,广播里的登机提示清晰地传来。笑笑办好托运,母亲突然抱住她,身上还带着她常用的那款香水味——是父亲去年送母亲的生日礼物,母亲平时舍不得用,今天特意喷了点。“过年记得回来,咱们去吃你爱吃的那家本帮菜,我提前订位子。”母亲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不舍。
苏曼往笑笑手里塞了个小礼盒,里面是她从瑞士带回来的巧克力:“想家的时候吃一颗,比上海超市卖的醇多了!”她拉着笑笑的手,语气认真:“顾言那边,你要是想通了,随时给我发消息,我帮你敲敲边鼓!别等上了飞机才后悔,好男人可经不起等。”
过安检时,笑笑回头望了一眼。父亲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手机,似乎想拍照,又怕打扰到她;母亲拿手帕轻轻按着眼角;苏曼挥着胳膊,嘴型是“别犯傻”。她用力挥手,转身扎进登机口,不敢再回头——怕多看一眼,就忍不住想起顾言,想起昨晚发给她的那句“好”,简单一个字,却让她心里空落落的。
机舱里,笑笑选了靠窗的位置。飞机滑行时,她摸出手机,微信置顶的对话框还停留在那个“好”字。她关掉流量,把手机塞进背包夹层,指尖碰到了支钢笔——是去年生日顾言送的,笔身细细的,握在手里刚好贴合指腹,她还是忍不住带来了。
飞机冲破云层时,笑笑被轻微的震动惊醒。掀开眼罩,满目的蓝撞进眼里——那是种上海从未有过的蓝,干净得像洗过的天空,大团的白云像棉花糖,轻轻飘在窗外。下方是连绵的青山,像一块一块的绿翡翠,顺着山势铺展开来。她忽然想起大学时和顾言去千岛湖,也见过这样的山水,当时顾言拿着平板,一边看一边跟她说“这里的生态数据很好”,那时她还笑他“做金融的,怎么连这些都记”。
三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春城。出口处,一个晒得黝黑的男人举着“支教老师”的纸牌,咧嘴笑:“大家好!我叫阿和,负责接你们去县里!到县里要四个钟头,最后那段路得坐拖拉机,大家多担待!”
中巴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前排戴渔夫帽的姑娘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旁边穿格子衫的男生拿着手机,刷着上海的新闻,时不时叹气:“不知道今天股市怎么样。”笑笑贴着车窗,看山岚从谷底慢慢升起,像一层薄纱,轻轻裹着山腰。梯田一层叠着一层,像碧绿的台阶,偶尔有穿靛蓝色衣服的妇人背着竹篓走过,竹篓里装着刚采的野菜,沾着晶莹的露水。空气里有松针和野花的味道,吸进肺里,比上海的空调风清新多了。
到县城时,日头已经西斜。他们住的招待所是当地一家还算整洁的民宿,房间里有独立卫浴,窗外能看到远处的山峦,蒙着一层淡淡的暮色。晚饭是酸笋炒腊肉、清炒山野菜和南瓜汤,腊肉的香气很浓,让笑笑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去郊区农家乐,吃到的就是这个味道。
回到房间,笑笑掏出手机,信号只剩一格。给父母发的报平安短信,转了半天的圈圈才显示“发送成功”。她犹豫了一下,给苏曼发了句“已到县城,一切都好”,然后点开顾言的对话框,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最终只发了个定位——不是想求什么回应,只是觉得,就算要分开,也该有个像样的告别。
推开窗,晚风裹着凉意涌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远处的山像用浓墨画出来的,轮廓分明地立在夜色里;星星多得像撒了一把碎钻,密密麻麻地嵌在黑丝绒似的天空上,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没有母亲的唠叨,没有苏曼的笑声,没有顾言的沉默,只有走廊里传来其他老师说话的声音,偶尔还有几声狗吠,安静得让人心里发空。
笑笑靠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忽然,她想起临走前翻顾言给的那个文件夹——最后一页贴着张浅黄的便签,上面写着“云巅村附近有古树茶”,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茶杯,是用铅笔轻轻画的,有点歪歪扭扭。她忽然想起顾言的笔记本,每页边角都记着细碎的备注,连开会时提到的小众地名,都会随手标在旁边。
夜越来越深,星星还在闪着光。笑笑从背包里拿出母亲给的茶叶罐,泡了杯龙井,茶香袅袅升起,飘在小小的房间里。她捧着杯子,望着窗外的星空,忽然觉得,不管前方有多少未知,至少此刻,她离自己想要的生活,近了一步。上海的那些牵挂,像天上的星星,虽然远,却一直亮着,陪着她。